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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圣旨下,丁谓降为崖州司户参军,流放海南岛上。自唐末以后,中枢流放官员至崖州,一百多年以来唯有丁谓一人。

旨意再下,改授枢密使冯拯为山陵使,继续进行大行皇帝的陵寝修筑,按原来钦天监所定的原地方重新加紧施工。

枢密副使钱惟演为枢密使,执掌军政。王曾取代丁谓为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并为参知政事。

王曾上表请太后依东汉旧例,五日一御承明殿,与皇帝一起召见百官决议政事,皇太后谦辞一番,复由皇帝亲上奏表,乃从之。

八月初,皇帝与皇太后同御承明殿,皇太后垂帘决事。

刘娥自珠帘后,看着面前俯首的天下,微微笑了。

从真宗驾崩开始,艰难险阻一重重,她终于坐上了承明殿的宝座,但听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端坐宝座,俯视天下。忽然间,脑海中涌起当年随先帝北征,澶州城上,遥见辽国萧太后一袭红袍于千军万马之中的感觉。那时候,觉得她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而如今,她也坐到了这个位置。

先利用李迪对付心怀妄念的八王赵元俨,再利用丁谓对付反对她执政的寇准李迪,然后放任丁谓坐大,将朝中所有不稳定因素一扫而光,然后,利用王曾一举解决丁谓及其党羽,正式垂帘。

深宫内院的孤儿寡母,从二月份真宗驾崩到六月份解决丁谓;从名义上拥有天下,到实际握有天下,文武百官,俯首听命,从此无人敢逆太后之意,仅仅用了四个月。

自此开始,天下大事决于两宫。

十里长亭送别,秋雨萧萧。

丁谓青衣小帽,神情黯然。他轻叹了一口气:“我此去崖州,万里之外,不知能否生还。小儿等此次多蒙钱公垂顾,此恩此德只怕今生难报!”

钱惟演叹道:“谓之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此事我没有帮得上忙,实是惭愧。珝儿是我的女婿,你就放心罢?”此番丁谓流放崖州,他的四个儿子丁珙、丁珝、丁玘、丁珷均罢了官职,但不涉其他,却也已经是钱惟演有所庇护了。

丁谓淡淡一笑:“其实,不做官也好,我为功名误尽一生。官场险恶,但愿珝儿他们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度此生,倒是他们的福气了。”他抬眼看着钱惟演,目光怆然:“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自己应有之罪,辜负了先帝的托付、辜负了太后和当今圣上的恩典。我原本以为,自己把事情揽下来,不叫太后、圣上操半点心,便是尽了做臣子的忠心。却不知道在他人的眼中,便成了擅专的行迹,这真真是无从申辩。思来想去,都怪我做人太拙,只知道埋头做事,不懂得体察圣意,到头来弄得心力交瘁,却原来事事做错。唉,总是我自己失于检点的缘故,怨不得旁人。还是那句话,幸而生在本朝,幸而遇上宽仁的主上,我这样的罪人,得太后和圣上如此处置,已经算得宽大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忙倒了杯酒,用力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他看着前方,似有些茫然,喃喃地道:“只是有许多事放不下,天下土地的丈量还没有结束,南方几条大渠还没有完工,茶法的推广才进行了一大半……唉!”他摇了摇头,自嘲地道:“我还想这样事干什么,就算再想,也有心无力啊!”想到这里,又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钱惟演看着认识了将近三十多年的丁谓,心中无声叹息。丁谓奸恶狠毒,那是未曾见过他的人或者他的政敌下的定语。若非吃过他的大苦头,一般人一望之下,俱是不会相信这样一名声名狼藉的人,竟然会是这般儒雅温和,才华横溢又略带着清高气质的书生。他看人的眼神诚挚亲切,他的言语举止感时忧世,看上去如此地淳厚温良。这样的人,把跋扈隐在骨子里,把心计藏在谦和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哪怕闭室独坐,他也不会失态。钱惟演看过丁谓得意时的自持,那时候他要表演给天下人看;如今他自高高的云天跌落,已经没有观众了,可是他仍在继续演戏,这份报国无门哀而不怨的忠臣角色,演得如此逼真。

能让真宗视为肱股之臣,能让寇准视为密友,能让王钦若视为心腹,甚至曾经让他钱惟演视为同盟,这一份表演的本能,怕是已经渗入到丁谓的血液骨髓里了吧。

只是丁谓,你如今还有这份必要吗?

钱惟演轻叹一声,他是来送别的,在他心里,已经把这次送别视为他与丁谓人生中最后一场见面。可是显然丁谓不是怎么想的,他仍然在竭尽全力,在这一次的见面中争取下一回合的延续。

钱惟演忽然只觉得一阵倦意,丁谓啊丁谓,连最后一点香火之情,还要用来继续设套,逼着他在这上面耗神吗?他按住了丁谓倒酒的手,淡淡说了一句话:“刘德妙在天牢中自尽了!”

丁谓的手猛地一颤,有一刹那地失神,他的手不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借这一口气已经镇定下来,抬起头,用最诚挚的眼神看着钱惟演:“钱公,连你也信这样的事吗?我不过是看在太后宠爱于她,所以也有迎合之心,因此也请了她来府中讲经说法几回。那段时间,满京城谁不曾请过她?唉,真是人言可畏啊,如今是墙倒众人推,有我的没我的,也都只管算在我头上罢了!”

钱惟演脸上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容,补上一句:“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认,押入天牢当晚,就自尽了。”

丁谓抬起手,再继续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什么话也没有说。

钱惟演拍了拍他的手,道:“洛阳有我的旧部,你的家人留在洛阳故居,只管放心好了。”

丁谓举杯,肃然:“多谢钱公了!”

钱惟演令家将钱讯将银子送与护送丁谓至崖州的禁军,道:“丁公前去崖州,一路有劳诸位照顾了!”

此时枢密使冯拯已经改授山陵使亲往皇陵督工,枢密副使钱惟演升任枢密使,军权在握,又为太后外戚,勋爵禄位已经是本朝第一。他亲自开口,那禁军头领自然是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连声答应下来。

丁谓站起来,饮下最后一杯酒,在禁军的护送或者说是押送之下,终于离开了京城。寇准是头也不回地走,而他,则坐在马车上,一直地看着汴京的城墙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边。他保持地那个转头向后注视的姿态很久很久,眼神的焦点落在茫茫的空气之中。

行行复行行,马车一直向南而行,正值盛夏季节,越往南行,天气就越热得厉害,丁谓本就削瘦,被削职流放在这种炎热天气里饱经酷暑,更兼长途跋涉之苦,一路上越发憔悴枯干。

一路上,只见山高森深,瘴厉横行,护送的禁军也有好几个或患时疫,或被蛇虫咬伤,再看着两边人烟越走越荒,路过村庄所见,百姓皆是断发纹身,所食之物稀奇古怪,更令得丁谓心生悲凉之感,只觉得茫茫天涯,无穷无尽,在这蛮荒之地,只怕难以活到翻身的机会到来之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何地,但从夏天走到秋天,但见枝头黄叶,却仍是酷热难当。一日忽见一座城池出现在面前,禁军上前道:“丁司户,我们已经到了雷州,过了雷州就可以出海到崖州了。”

“雷州!”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的丁谓听到这两个字,猛然一惊:“雷州到了吗?”当年被贬的寇准,就在雷州啊!想到寇准,他心中五味横陈,一时间有些茫然。

正出神时,却见马车停了下来,听到前面有人问道:“请问是大人,可是护送崖州丁司户的禁军吗?”

丁谓探出身子来道:“下官丁谓,不知有何见教?”

却见禁军引着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走上来,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听说丁司户路过雷州,特令小人送上一只蒸羊,赠与丁司户。”

丁谓见这人虽然执礼合度,但脸孔却是一副冷冰冰地神情,心中一动,走下马车问道:“丁谓落魄至此,难得尊上不弃,承蒙见赠,不知你家主人是哪一位?”

那人看着丁谓的眼神,强抑着一丝憎恨,冷冷地道:“我家主人,乃是雷州司户参军寇大人!”

“平仲?”丁谓只觉得一阵冷意,却在脸上换作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原来是平仲兄馈我蒸羊,实令丁谓感愧无言。”他走下马车,整了整衣服,对那仆从叹道:“丁谓路过雷州,理应前去拜见平仲兄。一来相谢他赐食之情,二来也有许多误会,当向平仲兄解释清楚,请贵管家引路可好?”

那人猝然怔住,像是看到了一件完全不能置信的事,气得直指丁谓道:“你、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拂袖便走。

丁谓不动声色,叹道:“当年我与平仲兄莫逆之间,只可惜官场险恶,挑拨离间之人太多,以致于世事多变。先是他误会了我,后来又是我误会了他。到头来,我们都为官场所误,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今赴崖州,尚不知有生之日是否能够重返。平仲兄既有赐羊之情,丁谓怎能无回拜之礼。唯望与平仲兄解释误会,一笑泯恩仇。”说着,镇定地吩咐道:“准备拜贴,崖州司户参军丁谓拜望雷州司户参军寇准大人。”

就这样,丁谓的拜贴,投进了寇准的府第。

寇准看着拜贴,心中涌上的是跟钱惟演送别丁谓时同样的感受,那是一股深深的倦意。丁谓那样执着的不肯罢休的纠缠,令人厌恶而疲倦,君子往往会因为疲倦和不忍,败于小人的低姿态和执着之下,哪怕你一开始就明白甚至厌恶。但是,一个无心于此的人,往往败于一个执着于此的人。

寇准放下拜贴,深深叹息,他太了解丁谓了,这些年的贬谪生涯,足以让他回顾并明白多年来丁谓言行举止之下的真正面目。相逢一笑泯恩仇并不是丁谓的目地,借着同被贬谪而设法将自己同他拉在一起,借以翻身,才是丁谓的来意。

“寇安,”寇准道:“你把拜贴还给他,就说已经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寇安就是送蒸羊的人,他连忙接了拜贴,很高兴寇准不见丁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道:“只恐他不肯走。”

门客张任,原是寇准在天雄军节度使时收伏的盗首,寇准流放雷州时,丁谓曾数次派人欲置寇准于死地,幸得数名门客护持之下,才使丁谓不能得逞,此时见丁谓居然还敢厚颜前来,不由大怒:“大人,让俺出门杀了丁谓那贼子,给大人报此陷害之仇!”说着,拨剑转身就要出门。

“站住!”寇准拍案,吩咐左右道:“拉住他!”

众人虽然都有张任般杀人之意,却终不敢违寇准之命,几个人上来拉住了张任,张任愤然叫道:“大人,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寇准被丁谓的拜贴弄得心情不快,张任这一闹,倒叫他抒解许多,哈哈一笑道:“寇安,去告诉丁谓此刻府里头的情形。来人哪——关门,摆宴,上酒,拿骰子来,咱们开赌。”

一声令下,寇府中白昼关起门来,寇准叫人拿了张大桌子放在进门的天井中,自己亲自坐在那里,叫人将酒窖中的酒全都拿上来,将府中的打马、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藏酒、摴蒲、双陆等所有赌具尽行拿出,合府上下,不分尊卑老幼,全数都聚到厅中一起饮酒赌博。众人无奈,只得依他吩咐,先是还存了想偷溜出去找丁谓晦气之心,后见寇准守得甚严,渐渐地喝酒赌博地,不知不觉便有些忘形投入。

果然丁谓听了寇安之语,知道寇准门客竟要杀他出气,哪里还敢再行停留,连忙悄悄溜走,一口气直离了雷州,登上海船直向崖州而去,再也不敢多生事端。

寇府这一夜喝酒赌博,自白天喝到晚上,自夜里赌到天明,寇准估摸着丁谓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了众人,自去休息。

丁谓自讨这一番没趣,这才死心。时人叹曰,当年丁谓贬寇准至雷州,自以为得意到极致,却不想才过三月,自己也却要眼睁睁经过寇准的地盘,被流放到更远的崖州去。

正是:“若见雷州寇司户,天涯何处不相逢!”

九月,大行皇帝园陵建成,两宫召文武大臣至会庆殿。

刘娥一早就起来了,侍女如芝服侍着她梳妆,穿上重重的祎衣,戴上九龙花钗冠,对镜一看,微微点头。

刘娥起身,走出寝殿,见小皇帝已经在外殿等候,见了她出来,忙行礼道:“母后!”

刘娥拉起了他的手细看,却见眼底有淡淡青痕,问道:“昨夜睡得不好吗?”

小皇帝有些紧张:“没、没有……”

服侍小皇帝的内侍阎文应有些紧张,若是换了杨媛,此刻便会责问内侍不曾好好照顾好皇帝,然后或责或罚。

但刘娥面前却不是这样,在她面前,小皇帝必是要自己回答的,绝不允许内侍们帮着混过去的。

刘娥从不在小皇帝面前责罚过什么人,然而在她的面前说假话却是十分的困难,她只消眼睛一扫,像阎文应等素日在杨媛面前话儿说得极溜的人,也觉得开口困难,不说真话实在难受。

小皇帝犹豫片刻,在刘娥含笑的目光下,终于困难地道:“母后,儿臣昨日练书法,写得兴致上来,所以睡得晚了。”

刘娥一怔,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小皇帝贪玩,却原来如此,便点了点头道:“练书法,那是好事啊!前些时候我看你的练飞白书,虽然是停滞不前,却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想是昨晚写着写着,忽然间灵智顿开,一气贯通之下写得畅快淋漓,因此便是他们劝你去休息也不愿意,直写得兴尽了才罢手,是不是?”

小皇帝大喜,这话正是他昨晚的情形,只觉得说到心底去了,兴奋地道:“正是,大娘娘如何知道的?”他是刘娥的儿子,却从小由杨媛抚养,算得有两个母亲,公开场合便称母后母妃,私底下却是叫刘娥为大娘娘,杨媛为小娘娘。

刘娥笑道:“我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候,那还是在……”她抿了抿嘴,那还是在什么时候,那年先帝当时还是韩王,她初入韩王府,先帝亲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读书写字。她到了十五岁才开始习字,自然写得拙劣之极,连她自己都学得失了耐心,倒是先帝教她的耐心还足些。到后来有一天忽然间上了兴致,兴奋地十几天写个不停,废寝忘食。

想到这儿,笑容越发温和起来,再看着小皇帝,如今也有十二岁了,长得越发像先帝,心头一软,不由地将本来十分的严厉打消了七分。细想了想,缓缓地道:“写字是好事,可是今日朝会,才是最要紧的事。你若是休息得不好,呆会儿困倦起来打个呵欠的,岂不是叫臣下们笑话。”

小皇帝也一凌,站直了身板道:“儿臣绝不敢犯困!”

刘娥也站了起来笑道:“睡不好自然犯困,你又不是铁打的,一次不犯困,保不得次次不犯困。你是官家,别人劝不住你,你得自己有分寸。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跟小时候似的要你小娘娘派人看着你睡觉吗?”

小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小皇帝从小被杨媛溺爱太过,偶有些贪玩贪吃的小儿习性,便是杨媛问起来,也只是撒个娇儿便混过去了,只不过罚得跟随的人罢了,结果于小皇帝来说不痛不痒,依旧没什么长进。到了刘娥跟前,只是含笑看着小皇帝让他自己把事情原末说出来。小皇帝虽然小,但是对错还是知道的,能在杨媛面前混赖过去便算了,当着刘娥炯炯的目光,自己要把错事说出口来,不免越说越心虚,虽然刘娥不责不骂,却比骂了责了还难当。一件事说出口之后,下次再遇上同样的事,一回想便心虚起来不敢再犯了。

刘娥看着小皇帝的神情,知道教育效果已经达到,便不再说,拉起他的手道:“走吧,今日是大朝会,你留神多看多学,只放在心里,知道吗?”

小皇帝乖乖点了点头,随着刘娥上朝而去。

今日朝会在会庆殿,议的本不是政务,而是大行皇帝安陵之事。因此上得朝来坐定之后,宰相王曾便把早已经备好的大行皇帝奉安之物,如珠襦、玉匣、遂、含以及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等流水般地呈上,供两宫亲览。

只是有一桩事为难,便是玉清昭应宫所供奉着三卷天书,以及无数祥瑞,乃大行皇帝生前最信奉最喜欢的东西,辅臣们商议不下,不知道如何处理为好,还请两宫示下。

“不知如何处理?”刘娥诧异道:“你们议了什么以至于定不下来?”

王曾看了枢密使钱惟演一眼,钱惟演上前道:“大家的意思,一动不如一静,天书供奉在玉清昭应宫都这么多年了,好端端地也不必变动。”

山陵使冯拯原为枢密使,当日丁谓任山陵使时兼着宰相,却不料刘娥任了他为山陵使,却把枢密使之位给了钱惟演,虽然名义上略升点,实则明升暗降,去了权力。且如今山陵已经完工,这山陵使一职也到了终点,尚不知道回来之后能任何职。眼见钱惟演开口,便起了针对之心,便道:“这话不能这么说,大行皇帝最敬上天,天书是上天赐与大行皇帝,依臣看,如今大行皇帝安陵,理应辟一宫殿,将天书专门珍藏,不可再示之于外。”

刘娥看了下面一眼,见了众臣的神色,也知道大部份如钱惟演所说的一般,一动不如一静。天书本是大行皇帝敬奉之物,谁也不敢拿这件事沾边,稍不留神,便容易被扣上一个“不敬先帝”的罪名。因此宁可增了,不敢减了。

王曾却是决意先拿天书这件事开刀,大行皇帝晚年信奉天书祥瑞,浪费帑银无数,众臣纵然都不以为然,却也是随大流居多。天书的事一天不解决,天书之后所带来的一系列弊端便不能解决。

再说,他此番能为宰相,扳倒前宰相丁谓的手段,并不是很堂堂正正。这种手法从前也有人用过,如王钦若扳倒寇准,丁谓扳倒王钦若时,都是用了些手段。唯其王曾认为自己并非王钦若丁谓一流的人,因此心里头更是耿耿于怀,非要做出一番政绩来,方能将这件事给自己心里、给素日交好的同道有个交待。

因此王曾上前一步道:“皇天上帝先后下降天书于先帝,而在此前后,天下又现各种的祥瑞,此乃是上天对先帝独有的恩赐,也唯有先帝才能享用天书祥瑞。而今先帝已经上仙而去,臣以为,先帝平生所最爱的天书、瑞物等,也应该与先皇帝同归皇堂奉安才是,万不可再留人间,免受亵渎。”

刘娥看了下面群臣一眼:“众卿以为如何?”

众臣沉默片刻,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曾经奉过天书献过祥瑞,心中对天书事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结。也许一开始是不相信迫于形势而为,但是后来时光流逝,天书祥瑞却成了存在于官场中的一个习惯,不管什么事情,不好直接开口的,先拿个祥瑞天书的话由起个头,总是好说些好绕些。

现在王曾提出,将天书殉葬,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在场诸人谁不是官场老油子,听得出他的真正目的。也许这一实施,将是天书时代一去不回了。

而在场诸人,却多多少少是天书时代之后提拨起来的。就算是对天书没有莫名的习惯,却也是为此敏感,是否这是朝政即将变革的一个信号?而变动,对于还在朝堂站立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让人不快的预兆。

曹利用舒了口气,他是澶渊之盟立功而升,后来王钦若弄出天书之事,贬低澶渊之盟,本为打击寇准,却也压抑了曹利用。后来他也转向拥戴天书,又与丁谓结交,方才能多年坐镇枢密院,此时见群臣脸色为难,便站出一步道:“臣以为,王相之言有理。先帝平生最爱天书,理应将天书殉葬先帝。”

冯拯大惊,转头看着曹利用:“曹侍中你……”

接下来,群臣便意见不一,有赞成天书殉葬的,也有反对天书殉葬的,各抒已见,各有立场,但见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整个朝堂上沸沸扬扬,小皇帝听了个晕头转向,内心实在有些怯意,不由地转头看了看珠帘后面,刘娥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怯意来,含笑点点头,低声道:“官家只管听,别怕,有母后呢!”

刘娥端坐珠帘后面,听群臣纷争,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朝堂吵成一锅粥似的,或许会吓坏初坐宝座的人,但她却不是不知政事的先朝符太后或者小皇帝,吵和乱,她都不怕。

甚至,她近乎欣赏着这一份吵和乱。

本朝例来是奉行“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主张,辅臣们都是学富五车政事娴熟,而且各有已见。

在资善堂中召对辅臣议政,看似方便。辅臣们表面有商有量的,恭恭敬敬的态度,滴水不漏的说话中,说不定哪句话哪个提议下,就藏着陷阱。一个不小心应承或者拒绝不当,看笑话还是轻的,搞不好已经埋下个隐患不知道哪天发作起来才是令人后怕的。

基本上许多大政事的走向,有时候在资善堂召见几个辅臣时就已经定调,拿到这种大朝会的时候,基本上只是一种诏书发出之前,让众人事先知道些内情,吹吹风而已。

但是有时候,她却故意把一些政事,放到百官汇集意见不一的这种大朝会上,群臣大纷争也是理政的必要手段。其实有时候只是抛中一个诱饵来,看着平时那些含而不露的铺臣在重大变革面前,在对手的挤兑之下,此时如果再藏着掖着,那便是将胜利拱手让人,也不得不争着将自己真实意见说出来。甚至,在这种争执之下,有心人可以看出群臣之间的潜流暗涌,谁与谁是真的意见不一,谁跟谁是表面争执实则帮助的,谁与谁在哪些事件上争执那些事上合作的。

刘娥轻轻挪了一下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着看群臣的争议进行得更激烈,却有些心不在焉,神驰天外。

今天朝会上,少了那个最会吵也最会闹的张咏,若是他还在,也许吵不起来了,张咏那个混不吝的脾气,正理歪理文的武的都有一手,估计谁也吵他不过,更是谁也不敢跟他吵。

丁谓被贬后第三天,张咏便兴冲冲地跑进宫来,扔下官帽道:“如今没老张什么事儿了,可以将劳什子还给你了,放我自由自在了吧!”

太后微笑:“不行,朝中还需要你这样的老臣坐镇!”

张咏哇哇叫:“老臣有的是啊,不是有王曾了吗?”

太后摇头:“王曾一个哪够?”

张咏想了想:“那个——张知白如何?”

太后不动容:“不够直言。”

张咏再次努力:“鲁宗道如何?”

太后仍不松口:“直言够了,辅政不足!”

张咏抓抓头,继续找替身:“嗯——,吕夷简,不行也不管了?”

太后这才笑了:“澡堂子里泡出来的交情?”

张咏也笑了:“您别说,天底下有一等沐猴而冠的,别看人模人样的,全身架子靠那身官袍撑着,他也太知道自己是猴子变的,那身官袍是打死不敢在人前脱的,更别说有胆子在市井走卒面前脱光了还能够坦然自若的。象丁谓王钦若这一等人,是绝对不敢跟老张在市井中赤裎相见的!”他歪着头想了想:“或许还有老寇,那也是个跟老张一样,敢去泡大澡堂子的!”

刘娥回想着张咏的话,心中暗暗叹息,眼见这群臣乱争,又有几个是张咏这般敢作敢为的?这边想着,这边回过神来道:“诸卿的意见都有很道理……”

众臣听得太后开口,顿时乱纷纷的朝堂都静了下来,各人忙垂首听命。

刘娥缓缓地道:“大行皇帝驾崩,权臣专政,国家多难如此。我孤儿寡母,独力难支,要全赖朝中诸位齐心协力,共同辅佐……”说到这里,声转低沉,似有哽咽之声。

众臣听得太后哽咽之声,也被感染,不禁暗下反省自己方才是否争吵太过,一齐跪下道:“请太后节哀!”

刘娥这才道:“我恨不能随大行皇帝而去,只思量天子尚小,国事艰难,不忍弃之。大行皇帝中道弃我母子而去,已经是世间恨事,不想就连修个皇陵,也颇多波折,思之宁不心痛?大行皇帝生平服御玩好之具,尚能随之而葬,天书祥瑞乃是吉物,随之殉葬必能保大行皇帝百年之后的安宁福祉,我也才能心安。”

王曾大喜,忙率众磕头道:“太后圣明!”

刘娥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顾虑的是什么,国家多难如此,要靠你们众臣辅佐。如今山陵事毕,先帝即将奉安,所有皇亲国戚也都各得推恩赏赐,惟你们这些宰执臣僚的亲戚无有恩泽。因此——”刘娥缓缓:“你等可将子孙及内外亲族故旧部姓名呈上备用,朝廷自将推恩部份封赏,便是此番未能全部封赏,这名单仍可留着日后择吉而赏!”

方才有所顾虑的众臣听了此言,皆是大喜,连忙一齐拜倒山呼,感恩不尽。

九月份,大行皇帝园陵建成,称之为永定陵。两宫率文武群臣告谥于天地、宗庙、社稷,同时下令将天书与大行皇帝一起下葬。

十月中旬,真宗正式下葬,附神主于太庙,庙乐为《大明之舞》。

十一月中旬,皇帝下旨,以皇太后生日为长宁节,长宁节一切事宜,等同皇帝的生日乾元节。议皇太后仪卫,等同皇帝乘舆。

同时下旨,停用乾兴年号,次年起用新年年号,改元为天圣。

天圣者,二人为圣,乃指的是太后与皇帝二圣共掌,然,此时的皇帝,只有十三岁,尚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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