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洲娘的一番话,到底让丈夫没了言语。
是了,自从阿洲跟着赵先生,时不时的都会带回来些新奇的点子,改进家里打铁的技巧。
本便是世代传承的手艺,加上阿洲从赵先生那里学来的新点子,总能打出比别家更好用,更轻便的铁具,镇上的人户都争相购买,甚至名声一度传到了外乡。
后来阿洲爹也想开了,字写不好便写不好吧。
将来阿洲若是愿意,便将这铁铺传给他。
若是阿洲不愿意,便将铁铺卖了,任阿洲去做喜欢的事便好了。
自己苦了大半辈子,实在不愿看到阿洲再如自己一般。
只拍了拍阿洲的肩膀:你不后悔便好。
得了爹娘的首肯,阿洲算是彻底成了赵先生的关门弟子。
何为关门?
便是书课时,不见阿洲,礼课时不见阿洲,骑射时,还是不见阿洲。
若是其他人问,阿洲去哪了?
答曰:被赵先生关起门来开小灶去了。
当朝本便支持多科发展,虽说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可书生遍地都是,状元只一个罢了。
所以如阿洲这般,只偏爱一科,其他皆是不感兴趣的,也不在少数了。
时间久了,先生们倒也习惯了。
偶尔阿洲被赵先生拎回来练字时,还颇有些不习惯。
日子便这么一天一天的过,
赵先生待阿洲,宛若亲传弟子一般,
严格又细致。
阿洲家世代铁匠,阿洲自幼便耳濡目染,对铁器甚是感兴趣。
他便教阿洲制图,从农具到兵器。
有些精铁之物,镇子上没有,
赵先生便花大价钱,托人送外面捎回来,
再逐个教阿洲辨认,制作,使用。
阿洲图画的不好,便备了纸墨,让阿洲画了十天的线,横竖皆有。
直到阿洲画的粗细均匀才好。
赵先生讲的好多东西,阿洲都不曾见过。
便以木为基,亲手刻了样子,给阿洲去学。
阿洲回家时,自己偷偷炼铁,不慎烫伤,
赵先生先是呵斥为何如此不小心,再又花了半月的束修,给阿洲买了最好的烫伤药,
第二日再塞给阿洲一张改进熔炉的图纸。
阿洲便再也没有被烫伤。
连阿洲爹都说,赵先生待阿洲,着实太好了。
为此,还特地登门拜访,送酒送肉送银钱。
赵先生一概不收,只说阿洲有天赋,既想学,他便去教,分内之事罢了。
阿洲十七岁这年,已是颇有些名声。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镇子上有个年轻人,制铁器制的极好。
好用又趁手。
阿洲晨间在铁铺帮忙,午时去到私塾里,陪赵先生用饭。
将自己的制器时的疑问一一抛出,赵先生再逐个讲解。
晚间再考核一下功课,陪着赵先生用完晚饭便回家。
赵先生在镇子上没有亲朋,每逢年节,都是孤身一人。
阿洲爹娘总是盛情邀请赵先生回家吃饭,
皆被赵先生以自己习惯了一人为由推辞了。
后来,阿洲总在万家灯火之时,带着菜肉,去和赵先生过节。
有时阿洲爹都有些吃味,
赵先生在阿洲心里,几乎和他这个爹一个地位了。
甚至还要高些,毕竟自己只能和儿子一起吃顿早饭,
可那赵先生,却能和儿子吃午饭和晚饭。
这个时候,阿洲娘总会一巴掌拍上阿洲爹的后脑勺,
“多个如此有能耐的爹,是阿洲的福气,你倒还嫌上了。”
阿洲爹心里苦,但阿洲爹不敢说。
这天,阿洲如往日一般,去到赵先生的书房里。
却见赵先生坐在书案边,摩挲着一封书信发呆,
赵先生平日里,多半是不苟言笑的,甚至还有些严肃,只偶尔阿洲见解独到,或是制的器具甚是合意时,赵先生才会染上几分笑意。
可对着书信时,赵先生脸上的迷茫和挣扎,是阿洲从未见过的。
许是因为多年的师徒默契,阿洲并没有打扰,只站在门口,直到赵先生发觉了他,将他唤进门去。
书信收起来后,赵先生又变回了那个严肃的赵先生。
直到三日后,赵先生与阿洲辞行。
将自己的藏书悉数赠与了阿洲,甚至写了一册薄书,
站在私塾门口,与阿洲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学。
阿洲红着眼睛抱着书本:先生你还回来吗?
赵先生沉默了一会:“兴许吧。”
阿洲舍不得:“先生,我等你回来。”
赵先生看着那个当年不及自己腰间的小萝卜头,如今都与自己一样高了,甚至还有超过自己的劲头,心中也是感叹,看着快要哭出来的阿洲,到底还是点点头:“好。”
有了赵先生的答复,阿洲便不这么难过了。
听说赵先生是得了家信,有事归家。
这倒也不足为奇,赵先生离家这么些年,连年节都不曾归家。
家中惦念实属正常。
赵先生走时,还与阿洲说,会写信回来,考鉴功课。
阿洲便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写上长长的一封书信,说了自己制了那些铁具,做了那些改进,又有那些不足之处无法精进之类。
赵先生的信回的不是很准时,但到底都会有。
回信里话语不多,只将阿洲的不解一一答复了,便没别的了。
阿洲后来有一次在信里说,先生在信中,话还没有往日一半多。
赵先生再回信时,还是寥寥几语,只在末尾加上一句:“你字太丑,没眼看。”
阿洲看着末尾的那一行字,笑的很是开心。
师生二人,就这么零零散散的传信,便传了一年有余。
到了年节之前,阿洲特地给赵先生捎了家里腌制的腊肉,
只记得往年之时,赵先生最是爱吃。
可到了年节之后,再到元宵之后,都无回信。
阿洲娘安慰阿洲,许是到了年关,家里走动太多,赵先生又是多年不归家,许是应酬多了些,无暇回信罢了。
阿洲仍然固执着写信,盼着先生的回信。
直到春暖花开之时,终于有了消息。
那不是赵先生的回信,
而是赵先生。
赵先生回来了。
在一盅白瓷骨灰坛子里。
赵先生说过,自己若是日后终老,便火化了去,随风杨了,自在四方。
阿洲还在心里嘀咕,那和挫骨扬灰有何区别。
知道赵先生的骨灰被送到了自己手里,
阿洲还是不可置信的。
传信之人拿出了赵先生的手迹,还有阿洲送出去厚厚的一叠书信,还未来得及拆封。
只说赵先生早早留了话,若是自己身死,便留下一捧骨灰,
送到自己待了半辈子的小镇上去。
因为他答应了自己的学生,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