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了。”
“因为你用自己的身份救了我?”常遥早便知道莫随是谁了。
当年自己名震京都之时,除了热捧之外,也有排斥。首当其冲的,便是当今的宰相。
扬言男子之身,理应报效家国,何以沉迷音律,若因此得了盛名,普天之下男子皆为效仿,那家国何在?甚至当时圣上想留他的时候,那位宰相也是一力阻止的,所以圣上才松了口,不曾强留。
常遥性子冷淡,不关心这些,只隐约记得,那个宰相,姓莫。
莫随看着桌上的淮音抿唇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就算不出此事,我也是要回去的。”
常遥出事那天,莫随不在,是去驿站取信了。
中秋之时,将一应礼物书信寄出,不出两日,驿站便有了他百里加急的信件。
以往家里甚少回信的,所以莫随猜到,可能是出事了。
两封信,一封是父亲写的,一封是长兄写的。
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父亲让他回去,长兄让他放宽心,不用回来。
本朝自来和平,甚少开战。与周边列国皆是友好比邻,却抵不过周边一国虎视眈眈。
那国强盛,以本朝的力量,自是御敌八百,自伤一千。
一边无力迎战,一边不能坐以待毙,朝中便有人提出,向其他国家借兵造势。
可借兵一事,哪有这么容易。
先不说人家凭什么要借,那一旦相借,便是与那强国为敌,本可置身事外,何必要牵扯其中?再者游说一事危险异常,不知列国之前是否事先通过气,是否是暗地联合想要一通吞并。这游说之人必须胆识兼备,口才俱佳,还得有一去不返的决心。
朝堂之上议论的结果,便是宰相长子前往。
莫随的兄长,自年幼便负神童之名,成年之后入步朝堂,步步高升,颇受圣上倚重,是朝中最年轻也是最有能力的人才,这个人选是他,一点都不意外。
莫随的父亲来信,让他回家协商事宜。
莫随的兄长却是轻飘飘的一句无碍,吾弟向往自由,便去往自由,家中一切有我,勿念。
“勿念”二字,深深的砸在了莫随的心里。
常遥也看到了那封信,字里行间里,丝毫不提此行艰险,满满都是是一个兄长对幼弟的偏爱和关照。
“书中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之前我常觉迂腐了些,此番与常兄同行,得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却知书中所言不假,得常兄指点,恍若行万里之路,识众多之人。”莫随抚了抚长萧:“我为人子,为人弟,能得这些年的闲散时光已是奢侈。我自逍遥,却是兄长为我负重前行,眼下他们需要我,便不能推辞。只这淮音,此番回去,便再不能示人。索性赠与常兄,帮我带着这淮音,得见蜀中盛景,去探天地之宽。”
莫随走了。
常遥亦然上路,去往蜀中。木桨轻摇,船中的矮几之上,伽韵与淮音并排静置在那里。
常遥不在以伽韵示人,连带着淮音,只寻了寻常的棉布包裹着。
蜀中甚远,途中接连休憩了好些地方。
也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消息。
本朝终是去游说了,却不是宰相长子。据说是常年在外游历的幼子,接替了兄长游说一职。本来朝中质疑之声热烈,却在此子一次当朝辩论之后,反对之声便销声匿迹。
游说队伍不过百人,由宰相幼子带队,踏上了行程。
不出一个月,便传来好消息,邻国君主答应不与强国联合进攻。
两个月,队伍行至一国,答应与本朝联手对敌。
三个月,又说服两国联手。
队伍遭遇刺杀,折损一半,宰相之子堪堪保住性命,却身受重伤。
第四个月的时候,说服了周边大半国家,哪怕是不联手的,也答应了不会与强国共犯。
彼时,常遥站在蜀中的一处山脚之下,绿水青山,碧波荡漾。
常遥不再于人前抚琴,只独处之时,对着山水奏响伽韵。一边放置着淮音。
他的音律,依然绝美,自由,空灵。
却也孤单。
后来,再没有过莫随的消息。
常遥依旧一个人,走过了这些地方,只有淮音时时的提醒,莫随出现过在他孤寂的一生里。
淮音再没被奏过,却身无一尘。
常遥带着它走过了很多地方,繁华街市有之,悬崖峭壁也有之。
或立高山之上,或行丛林之间。
银蟾初上,渔火满江。
常遥以前觉得,情感皆是累赘。只有心无旁骛,才能奏出最好的曲子。
却在体会到“朋友”二字之后,才慢慢尝到孤单的滋味。
常遥并没有再去交朋友,却在路过街边的乞儿之时,送上两个馒头。
很多很多年后,常遥的头发早已花白。
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却在花甲之年,回到了江南水城。
买下了当年把酒夜话的宅子,度过了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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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随主心,他这些年,太孤单了。”伽韵淡淡的叙述着:“他走了以后,我便流落于世间,只不过,再没有人能奏响我罢了。”
“你将自己困住了。”锦昭一语点破。
“是,我走不出来。自莫随走后,常遥还是那个常遥,而他的琴声,却不是那个琴声。我奏不出来,别人也奏不出来。”
锦昭挥手,唤小环端来一杯了无。
“人间的七情六欲本不是灵物所有,你却因主人的一丝挂念游历至此,痴了些。”
伽韵看着那漆黑的酒盏,自拿出一物:“这是淮音,它跟着莫随的时间太短了,不曾化灵。同我一般流落人间,却如蒙尘明珠,我自知愚钝,不能护它周全,此番赠与姑娘,只求它余下安宁。”话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对着锦昭深深一鞠躬,缓缓走出了酒馆。
锦昭看着桌上那个通身碧玉的长萧:“被封了这么些年,也是委屈你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长萧,似是听懂了一半,全身隐约华光莹莹,好似挣扎了许久都未能挣脱,终是黯淡了下去。
小环咋舌:“姑娘,这是仙器?”
“不止,是神器。只不过被封印了,流落凡间,眼下不过是个普通的长萧罢了。”
“神器?那....那怎么办?”
“找个盒子装起来,等初酒回来再说,反正我是解不开。”锦昭无所谓的挥挥手。
小环左右环顾了一下,实在没有能搁它的东西,索性便将长萧摆在了酒馆的列架上,还象征性了拍了拍:“你先睡着,等姑娘好了,肯定有办法将你放出来。”
锦昭听闻失笑,却也没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