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知道了今日是谢梵境的家庭生日聚会,就不好再久留下去了。
这个年代,过生日这种习俗还处于萌芽期,而且只在南朝士族家庭中存在,一般也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欢庆一下,且不请外客。现在再差一个多时辰就要到正午了,还是早点办完正事走吧。
想到这里,拓跋慎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拱手道:“尊府既是有喜事,慎外客不敢过多烦扰。此次前来,实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谢公成全。”
谢胐也将茶盏放下,和几个弟弟侄子一起起身,说道:“北使请讲。”
他心中当然知道拓跋慎说的是求物之事,一则这些天他一直把这个事记在心上,二则刚刚王肃已经跟他说了拓跋慎前来的目的。不过客套话还要走一遍,总不能他自己迫不及待的往上送东西吧。
“说来,此事也是慎心中私念,本不当说于谢公。只是,慎生长云代,与建康万里之遥,难得能一瞻江南风尚。若此行不能一吐心声,回程之日,心中必抱憾怏怏。是以不揣鄙陋,欲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谢公成全。”。
说到这里,拓跋慎长揖道:“谢公想必知晓,贵朝去岁曾遣裴侍郎出使平城,慎有幸奉敝国皇命往南郊为裴使君饯行,只因心中久慕尊家祖太傅文靖公威名美誉,又无缘一拜,是以当日求托裴使君,思欲能求太傅所用之物,以供日常瞻拜。今日既有缘渡江,岂能不登拜访求?此中耿耿衷情,出于肺腑,还望谢公成全。”
谢胐点点头,笑道:“北使客气了,请先安坐。”说着自己先回到坐凭上坐下。见拓跋慎重新坐下后,又拿起麈尾扇,轻轻扇动起来,说道:“北使所说,胐岂有不知。当日裴侍郎返京,曾奉诏说起使北故事,于北使独有盛赞,也说起过此事。”
“说起来,祖上旧物,便是一纸一笔,做子孙的也不敢有随意弃置之理。网此节想必北使也能理解。”
拓跋慎听了这话,心中奇怪起来。王肃不是说他们愿意的嘛!怎么听谢胐之言,似有推脱之意?
微微看了王肃一眼,只见他也有些惊讶,想来他也觉得奇怪。
既是无意,拓跋慎也不想再多求,心中酝酿了一下,正要表达一番求而无缘的遗憾之情,却听谢胐道:“只是,北使既是真心来求,若是藏而不与,岂非辜负了北使诚意。”说着以扇挥指的家仆道:“去将我七日前放在西阁的锦盒取来。”
几个家仆赶往西阁,很快就奉着一个漆木锦盒回来,将锦盒奉到谢胐座前,谢胐双手接住,放在身前,追忆道:“昔年,家祖太傅公于东山集宴四方闻达,当日群贤毕至,各展其能。王右军以书技服人,家祖以奕道领袖。这盒中所藏,便是当日太傅公遍胜群贤所执之棋。”说着,起身捧起锦盒,走向拓跋慎,道:“弈道见人心,虽是尺寸之间,却见天地大理。望北使能珍而重之”。
拓跋慎也顾不得感叹谢胐的大方,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锦盒,躬身道:“长者赐教,晚辈铭记于心。太傅公遗物,必悉心呵护。”
谢胐待拓跋慎接过锦盒,才转身回到座位,心中怅然所失,轻叹道:“哎!谢某所用棋子,有二十余,玉石,象牙,琉璃诸般应有尽有,而心中唯爱此青白瓷棋”
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这话有些不对场合,显得小气兮兮,便笑道:“莫怪莫怪,非是不舍,只是年月久了,不免有情,今日忽然离身,心中愦愦,说话不成体统。”
拓跋慎见谢胐情态,心中也是好笑,知道他所言是真心话,不然不至于刚刚送人还表现的后悔一般。
大概也就是两晋南朝特有的放旷风俗之下,人们才会对自己的内在感情表现得如此自然吧!
得到了谢安用来镇压群贤,说不定还是王羲之曾用过的棋子,拓跋慎心中也高兴不已。网
品玩茗茶,拓跋慎见来这里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谢家又有两个外嫁的女儿女婿到了,自感不能再留了,才起身将刘文远的事说了一下。
谢胐倒是没把这件事当做多大的事,当即派了一个家奴,给刘文远作为向导。
拓跋慎见这事搞定了,谢过之后,才说道:“今日登门拜访实感突兀,竞不知尊家有贺辰。又蒙主人好客,得以逗留至今,心中实在感激。本当厚颜久留,只是日近午时,不敢再叨唠主人。还请就此告辞。”
谢胐见时刻也的确不早了,便不多做挽留,说道:“北使屈尊前来,本当一尽地主之谊,只是今日实非待客之时,还望北使莫怪谢胐失礼之处。”
拓跋慎连道不敢,与在座众人作别之后,才和刘文远出了大厅,谢胐则与众人送到厅外,还特意吩咐谢瀹送到门口。
拓跋慎今日空手而来,凭空得了宝贝,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见谢胐让谢瀹相送,更是连连推迟不必。
拓跋慎自觉自己对于谢氏来说,是异国皇子,非比萧家,却初次登门便这般礼遇,虽说是盛情难却,却也实在让拓跋慎生出受宠若惊之感,不禁心中感佩人家不愧是两三百年的传世大家族,待人接物着实让人无话可说。
走到影壁处,拓跋慎暗下某种决心,将锦盒交给刘文远,说道:“刘卿且先出去等候片刻。孤随后就来。”说完又转身往前厅去。
谢胐等人刚刚进了厅,还未安坐,便见拓跋慎又单人回来了,心中奇异,是以都往厅外走去。
拓跋慎见谢胐等人出来,也不待谢胐开口,拱手说道:“晚辈今日以私家拜访,求得谢太傅遗物而去,却无一物相还以表谢意。心中实感惭愧。”
“金玉诸物,晚辈所携有余,只是这等俗物实不敢见辱于尊家,污攀于太傅。慎身上虽有一玉佩伴身,但也是为人所赠,不敢转于他人。若谢公不嫌,慎愿意留诗一首,以贺谢娘子佳辰。”
谢胐听拓跋慎的自白,知道拓跋慎这是白得了东西不好意思,这才想要留诗一首以做谢礼。
赠诗之事,世间多有,很多文人墨客作别之时,都喜欢互相赠诗以作纪念,所以听了拓跋慎的话,也不是很意外。
客人要赠诗给主人,主人当然不可能说不要,所以虽然不知道拓跋慎的文才如何,谢胐还是说道:“我赠北使棋,北使还以诗,也是一件佳话,岂有嫌弃一说。”说着吩咐家仆搬来一张桌案,铺上纸。
拓跋慎既已说了赠诗,也不再矫情,接过笔,想道:“再做一次文抄公吧。说起来,这还是自家人做的诗呢!而且与谢梵境倒也相合。”
想罢以自己独有的书体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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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谢梵境将姑母王夫人谢氏迎上楼,拉着姑母的手,给她看自己抄写的经文,好让姑母帮着品评。
王夫人一边看着经文,一边说着生活中的琐事和今日给她庆生的事,说着说着,聊起回家的路上遇到拓跋慎,而且还跟着他和夫郎一起来了谢家的事。
王夫人说着,谢梵境听着,只偶尔说几句话。
他对拓跋慎的印象还停留在见过几面,说过几句礼貌话的程度,又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再加上她自从母亲去世后就不大出门,性情也趋于平淡内敛,故此听着姑母说拓跋慎登门拜访的事,对此也是一语不发。
姑侄二人正交流着,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轻踏之声。
二人循声望去,见是谢胐那边的婢女,手中还拿着一张半尺长的藤纸。王夫人问道:“可是二兄唤大娘儿过去?”。
小婢摇摇头,说道:“三娘子还未到呢。”
“那你来这里,所为何事?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正要说与娘子知道,这是来拜访的客人赠与大娘子的贺诗。郎主说,既是赠与大娘子的,自是要大娘子看看,这才派小婢。”
“客人!什么客人?”王夫人心中疑惑,难道来了别的客人吗?
一边想着一边接过藤纸,将之递给侄女。
“就是午时前随娘子一起来拜访的客人。”
北朝皇子?他怎么会给大娘儿赠诗的?
王夫人心中不解,却也未说,待会下去了就知道了。
谢梵境接过藤纸,暂时放下心中不解,看着纸面,轻声诵读起来:“
上苑桃花朝日明,
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
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
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
出众风流旧有名。”
读完这首与时下七言诗风有异的新体诗,闭上眼,细细品味起来。
两三遍读下来,好似被这首诗带入了盛开的桃园之中,唇角也不由浮起轻笑。
王夫人在侧也看完了诗,虽然觉得诗美如画,却又有些读不惯这种初见的诗体,但见侄女面有喜色,便问道:“大娘儿可喜欢这诗。”
谢梵境颔首道:“北朝皇子的诗体粗观起来,似然有沈休文沈约,王元长王融之风,细读却更显精炼。虽是新颖难见,读之却有不输于左思,鲍照之感。可说是开一家新体。”
王夫人见侄女盛赞,知道她这是真心喜好这首诗,非是违心话,便笑道:“却不知这诗好在哪里?”
谢梵境手中拿着诗,却笑而不答,只看着诗中最后两句。
这说的,不正是我吗?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