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四年十月
平城,作为皇魏首都已经有九十二年了。
今天的平城与往日有所不同,凌晨时就遭遇天气突变,气候骤降,霜雾大起,寒风凛冽。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雾气中,平时十几里以外都能看见的城楼今天看不见丝毫影踪,远远只能听见永宁寺塔传来的铃声,那是持续不断的寒风的杰作。
因为地处北方,寒季比中原来得更早,而今年比往岁更显寒冷。八月的时候听说汾州就已经奏报霜降。这种年景近十年也是少见的。
天『色』刚刚启明,城门大开,一队队飞骑信使背『插』信旗飞马而出,压低着身子以求尽量躲避马匹飞奔带来的寒风,在城南的岔路上分道上,马匹的嘶鸣声,马蹄踩踏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在寂静的浓雾中四处飘『荡』,引起沿途村庄一片鸡鸣犬吠之声,这些信使都是受到尚书省等部门差派前往各州郡,边境军事督区,要求各地方严防寒冬之际出现民『乱』,一旦出现灾民要注意安抚赈济,边境关阙要持续严查南朝间谍诸事。
凄风冷雾中的皇宫中自从九月中太皇太后驾崩以来各处白幡至今还没有完全撤下。殿阁楼台之间一路路官员,宦者宫女匆匆而过。
太和殿在上个月还是受到全国瞩目的地方,多年来国家政令不停的在此地发出,众多朝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于路,前来参拜请示,这里的宦者女官因此也成了宫中最受人羡慕的那一小撮。
然而这种让太和殿上下荣耀的事情自从上月间太皇太后仙逝以后一改往昔,整座殿室处于阴沉黯淡之中。
一处偏室中几个宦侍,女官聚拢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宦官身边,不时倾述相对哭泣,这些是平时受到太皇太后宠幸的女官,宦侍表达自己对已故太后的不舍,同时又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担忧,不知道随着太后的去世,他们这些旧人会被如何安置。
作为太和殿的高级宦官,李运担任太和太仆已经六年有余,随侍太后左近虽然辛苦,但是所享受的荣耀也不少,平日里遇见那些太后亲近外臣,也会得到一声“李公”的尊称,也使他不时对此有飘飘然之感。太后自从年初以来缠绵病榻,年中时依然不见好转,李运作为太后幸臣时时祝祷祈福,自己还请了一个佛龛供奉。乞求太后御体转安。但至九月初,太后已经不得进食,太医令也频频请罪,只说太后若能过得寒冬,待来年气候转暖想必情势大好。李运身为太后近侍,平时太医也没少请教,知道这些都是托词,太后身体明显是过不得今年了。茫然失措之下,佛陀也不拜了。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同僚聚宴,私下说起前途未卜之事。互相担忧,只是突然面对这种太后大终,除了几个得势大宦官,像李运这种中级内臣,尤其是随侍太后的内臣也是一时措手不及。都说不出啥好办法。几次鸟兽散之后,李运只能另找出路,所幸认识了一个内行令·中曹给事中王遇的随侍小黄门,接连数次赌博输了大量财物之后总算打通了门路,小黄门已经跟他说了,过三天就有消息。可今天约期都过了五天了,消息还是没来,对方也没找个人传句话,李运见此心下焦躁,接连几天吃不好睡不着,都急上火了。
找门路这些事都是阴私,不大见得人,李运当然不会到处宣扬,所以身边这几个下属黄门女官都不知道,在那兀自哭泣不止。李运心里想着心事,一会想着太后生前诸事,一会想着自家前途,耳边的哭泣声让他烦躁起来,不觉起身来回踱步不止,待再听得一会诉苦声,终于不耐起来,转身到案前坐床坐下,拿起瓷盏,准备饮些『乳』饮润润干燥的喉咙,再疾声厉『色』斥责他们不能忠心王事,只以自身私计为重。好让自己耳根清静一下。
正要放下瓷盏摆摆威风间,门外传来一阵咄咄的脚步声,李运看了过去,一个小宦者快步走了进来,拱手对着李运道:“李公,太华殿张公来了,已经到了思贤门。”
李运精神一振,放下瓷盏连忙起身,顾不得对几个宦侍女官说些什么,向着门外快步走去,边走边整理丧服问道:“张公可说了什么?”
“张公面『色』焦急,步履轻快,想是有急事,小的也就是年少,这才仗着体力好赶来通知李公。”小宦者紧跟着李运,躬身回答。
李运心中不知何事劳动陛下身边大宦官内行长张瑁不顾严寒,亲自来太和殿,当此新旧交替之际也不知是福是祸,想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得罪张老公的过失。心下才暂安。
想着心事,出了偏门转到正殿前石阶上,远远就看见了一个与李运年岁相近,面容红润身穿绣服,头戴皮帽的大宦官,后面跟着四个小黄门,正朝着正殿快步赶来。
李运不敢怠慢,急忙下阶小跑过去。拱手道:“下官迎迟,未知张公不在殿中侍奉陛前纳福,若有事遣人吩咐即可,何苦亲来。”
张瑁明显比李运高些许,见李运行完礼,才拱手回礼,看了李运一眼,想着面前此人侍奉太皇太后,往日自己见了对方也要待之平礼,唯恐得罪了太后近侍累及陛下。现在太后仙驾驭西,自己也不用在这后辈面前屈尊纡贵平礼相尊,顿时不觉轻快些许。
“陛下前些时日传诏,将要依制守孝,所建庐寝可曾完备否?”张瑁让自己缓了几口气道
李运微微低头,稍盯几眼张瑁的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张瑁哪能不知道这些,显得很平静,既没有刻意结交也没有势气凌人,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李运无从捉『摸』,一时心下只感世态炎凉。
“前时得诏,累日以来营建庐寝,今已诸事完备,所耗钱物多寡已经列于籍卷,下官这便去取来给张公查阅。”李运答完便要吩咐身边的小黄门取账目。
“毋须如此,此次营建庐寝入的是永固山陵的账,由度支曹负责,一应钱物走的公室,你我身为内臣何敢干涉外臣事物,故陛下常责左右各务职事之要,这账目籍册李公还是送到度支曹入档为好。”张瑁知道这是李运在试探他在此大变之后是否有窥测之意,他现在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对这些太后旧人如何安置,若是依照陛下往日孝行,这些太后旧人也会受到优待,想到这里接口婉拒。
张瑁顿了一下,想着李运毕竟是陛下常见的宦官,也有些旧情,如今太后虽然已经仙逝,念及太后旧情的内外臣,仆也不在少数,这李运还是值得拉拢的,想到这里不如卖个好,接着缓声说:“除此以外,陛下已下旨意,巳时中将要在太和殿御朝诸臣,相关仪仗要做好准备。李公是知道新任仪注官的厉害的,莫要被抓了把柄才好。”
李运没想到陛下今天要在太和殿召见群臣,太和殿是太后的居殿,以前陛下都是在太华殿召见群臣的。想到陛下平日侍奉太后至孝之情,心下才安定下来,陛下念及太后抚养之恩,相必对他们这些太后旧人不会苛切吧?
“多谢张公提醒。这些籍账近日下官今日就送去度支曹入档”李运拱手说道:“今早酷寒,外边风大,还请张公入内饮些茗茶取暖。”李运看出张瑁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心思活泛起来,眼下王内行那边还没有消息,不如看看张瑁这颗大树能不能攀上。
张瑁一听李运这话就知道李运有话要说,张口就要顺口答应下来,忽又想起一事,道:“甚好,这宫里面喜纯茗的除了二皇子也不多见,张某常难寻茗友,甚为可惜。李公有此雅意相邀,张某不敢推拒。只是职事在身,还是先去看看庐寝为好,陛下少说也要留此数月之期,我等不能不小心留意侍奉。”
李运楞了一下,颇有些意外,想了一下说:“庐寝历来不大,下官自从接到营造旨意就亲自去督建,所用物料,规尺,都是按照仪曹尚书下发制书营建。建成之后下官已经去复查了三次,唯恐有所疏失。下官方才正欲前去复查,可喜张公能同去,张公常在陛下左右随侍,若是有所疏漏还忘不吝赐教,下官铭感五内。”
张瑁提起去看看庐寝倒无他意,也不是怀疑李运的能力,这庐寝也不是都由太和殿诸人负责营建,仪曹,度支,左民,起部四部都有交叉负责。真出了事自然会有相关部门去负责,与他无关。之所以想去看看也是临时起意。
礼制上对于庐寝这种守丧房舍要求不高,不要求啥舒适『性』,只要能保暖即可。陛下少学儒书,颇为以身作则,对于周礼规制一向甚为讲求,严令不准雕饰美观,只容身而已。下面的人当然不会真就这么做,还是会尽量多用物料,做的坚固保暖,好让人无话可说。这些他还不担心,只是昨夜天候大寒,气温骤降。张瑁担心庐寝保暖不够,看看有没有临时补救的需要。皇帝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做近臣的不能不多多用心。
张瑁跟在李运后面,因为庐寝就设置在太和殿左边,并不远,片刻就能到。
庐寝在外面看来大致符合皇帝陛下的意思的,不是什么雕梁画栋的奢华之地,共有三间,一个是静坐读书批阅文书的,一个是休息用,还有一个是用来召对诸臣的。也可以在这里与高僧们谈论佛理经意。皇帝『性』喜佛,经常与平城的高僧们论道,虽然不会像一些寺院里面敲钟鸣磬,但是名僧齐集。气象上往往也不输那些大寺院经堂,所以这座庐寝比其他两座大不少。
张瑁在外围转了两圈,看见这些庐寝倒也严实,考虑到气候大降,皇帝体质比不了世祖皇帝那几代皇帝,还是要求李运在多加一层皮『毛』御寒。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休息的地方,张瑁当先踱进庐舍,李运也跟着进去,粗看里面并不奢华,只有一张低案一个大型青铜灯具,一张芦席铺在地上,上面加上一张大『毛』毯和锦被。照张瑁的本意应该用床的,无奈皇帝不许,只能如此。
张瑁毕竟岁数大了,阴着庐舍内光线昏暗,只能看了几眼又『摸』了一下『毛』毯锦被,照例吩咐再加层两『毛』毯就出来了。
视察完庐寝,张瑁不惜言辞的夸赞几句李太仆做事妥帖,又嘱咐了几句要注意的。告罪说今天事太多,皇帝马上就要召见朝臣,他还要去亲自负责这些杂物,没有时间去李运那里品茗了。又约了日期这才离去。
出了思贤门,张瑁回头看看思贤门内的太和殿,心中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心下更加警惕,激励自己忠心侍君。
看了太和殿几眼后正欲转身回太华殿,看见身后一个小黄门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说道:“王庆,有话就说”。
“张公,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眼拙,说错了您别怪罪。”小宦官王庆看了一下张瑁,见张瑁并无怪罪之意低头道:“方才小的看庐寝里面的锦被,好适是太皇太后的旧物。不知道会不会失礼违制。”
张瑁眼中一闪,过了片刻笑道:“陛下至孝,月前就已经吩咐过太后御用器物都不要擅动,想来李公不知此节吧?你现在去内藏曹取锦被来,太后御用锦被还是放在原处好。”
“是,小的这就去内藏曹”王庆眼中闪过一道喜『色』,接话后快步往内藏曹赶去。另外三个小宦官互相对视过后,紧紧跟上张瑁。
“哼!太后已崩,你们这些原本藐视他人的本就该随太后而去,还敢妄生他念。别说我容不得你,便是王遇辈知道了也不饶你。你既然侍奉太后多年,不如去永固陵养老为好。”张瑁再次回头看看太和殿,心里给李运下了判书后,又想到李运毕竟是太后多年旧臣,现在想要借太后的光得到复起,威胁的也不止他一个人,这种事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做,该找上内行令王遇,内行者剧鹏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