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西坠,婵娟东升,在清冷的暮色中洒下点点星泪。
君川阁内,灯火昏黄。刘姝穿着丧服,乌发半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
一身黑衣,腰系白带的骆伏脱了鞋,低垂着头走进室内。他在室中跪下,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向刘姝哀声道:“公主,这是太尉绝笔!”
刘姝望着那卷竹简心中钝痛,眼中泛起了悲痛的泪光。苏荷上前接过竹简双手递给她。她双手颤抖地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滴落到竹简上。
她没有急着看竹简,而是看向了骆伏沧桑的脸。她望着他脸上的疤痕心中苦涩,轻声说:“坐吧。”
苏荷已将软垫放在骆伏身旁。可骆伏却磕头于地,请罪道:“小人未护好太尉,小人该死!”
刘姝坐起身来倾身向骆伏,她含泪道:“如安,你快起来!你能活着,已是大幸!无人能责怪你!”
骆伏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落到了冰冷的地板上。他直起身,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
“公主,陛下明知庄沧与太尉有私仇,却仍派他督战,其心可恨!庄沧阻碍援军,致使战事惨烈,五万玄诡军只活三千人,其人可诛!可我听闻,明日早朝,陛下竟要对罪人论功行赏,太尉他们的亡魂怎能安息?我们活下来的人,又怎能安心?”
刘姝气息不顺,她紧握着竹简弯腰咳了起来。
苏荷忙上前来轻抚着她的背,劝道:“公主,保重身体!”
刘姝缓了缓,她胸口起伏地看向面色冰冷阴郁的骆伏。她沉声说道:“当年我幼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踩着我外祖父和舅父的尸骨登上高位,得享荣华!如今,我绝不会再容许任何人践踏太尉和他的同袍!”因为情绪激动她喘息得有些猛烈,她吸了口气,气弱地说:“你们放心,此仇由我来报!”她说着看向苏荷,吩咐道:“明日一早备好太尉府的车驾,我要入宫讨个公道!”
“是,公主放心。”
苏荷虽担忧刘姝身体,却不忍心阻拦。
骆伏从胸口掏出那天青色绣丁香的荷包来,他递向苏荷,垂着眼说:“这是兄长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不能娶你了,让你忘了他。”
苏荷跪坐在地,她颤抖着手接过荷包,将荷包捂在心口处,痛哭道:“让我如何忘!?”
刘姝痛苦地闭上眼,无力地靠在床头,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她的手却仍旧紧紧地握着那竹简。
好一会儿后,苏荷的哭声停了下来。
刘姝睁开眼,她看向红了眼眶的骆伏,虚弱地说:“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如安,洛京不是久留之地,将他们送回青州吧。玄诡军的那些遗霜遗孤,她们若愿意,便将她们带回齐郡妥善安置。”
“是,多谢公主。”
骆伏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骆伏走后,刘姝看向苏荷,轻声说:“阿姊,请季婶和石侍卫长来。”
苏荷答应着,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她又带着季湘和石磊走进了室内。
季湘和石磊行了礼。刘姝让她二人坐下后,开口道:“季婶、石侍卫长,这太尉府只怕不会长存,你们可要离开?”
季湘石磊互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道:“小人不会离开!”季湘又神色坚决地说:“小人这条命是太尉救的,太尉不在了,可公主在,小公子在,小人愿誓死跟随!”石磊也道:“小人也愿誓死跟随!”
“多谢你们的深情厚意,既如此你们也同去青州齐郡吧!”刘姝喘了几口气,又说:“太尉府中的人若不愿同去,便给些钱财还了身契吧。季婶,玄诡军的遗霜遗孤若有同去齐郡的,要劳你多费心了。”
“小人知晓,公主放心。”
“你们去吧。”
季湘和石磊离开后,刘姝又让苏荷叫了丹朱等人进来。
刘姝放下手中的竹简,从丹朱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她望着他,怜爱地笑了笑。而后,她看向丹朱等人问道:“想来,很快便会动身前往齐郡,你们有何打算?”
那四人面色各异,好一会儿后丹朱率先开口道:“公主,奴婢还是要嫁给表兄。”
刘姝听出了她话中的无奈,她没说什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云丫想到骆伏又伤心又欢喜,她一咬牙,说道:“公主,奴婢想去齐郡。”
刘姝仍旧只是点了点头。
如慧和巧互看了一眼,如慧开口说:“公主,奴婢与和巧要留在洛京,杨侍卫和冯侍卫都是洛京人。”
刘姝感到异常的乏累,她抱着孩子一下靠在床头,喘息着说:“我知晓了。苏荷,将备好的箱子交给她们。”
苏荷答应着走到床头后。那里放着一口大木箱,木箱上放着四个小箱子。苏荷将四个箱子交给那跪坐着的四人。
刘姝看向那四人,她由衷地说道:“你们伺候我一场也是不易,这是我留给你们的。你们往后嫁与不嫁都好,有这些钱财,许能保你们一生衣食无忧了。”她说着,费力地转身将孩子放在了内侧。她从枕下摸出一只上好的玉镯,她看向丹朱说:“丹朱,你过来。”
丹朱跪着行到床边,刘姝向她伸出手去。丹朱将手放到了刘姝冰冷的手掌中。
刘姝将玉镯戴在丹朱手腕上,她淡淡地笑了笑说:“留了你这许久我心中感激。这是我的嫁妆,往后便是你的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说:“人生不可回头,你要好生思量,切莫悔恨终生!”
丹朱落下泪来,她退后一步,磕头于地,拜道:“奴婢,深谢公主!”
刘姝含着泪水笑了笑,望着她们说:“唯望你们,往后能得偿所愿!”
众人磕头拜谢。
刘姝让她们起身,又让她们自去歇息。她们答应着出了房门,回了春华庭的厢房。
夜风拂来,一阵微寒,灯火明明灭灭。
刘姝神色哀痛地看向跪坐在地的苏荷,她向她伸出手去。苏荷靠近她握住了她的手。她看着苏荷的眼睛说:“阿姊,我剩下的钱财便都给阿姊了。”
苏荷含着泪摇了摇头,她哀声道:“我不要钱财,我只要公主!”
刘姝含泪笑了笑,她感受着苏荷手掌上的温暖,说:“阿姊的手真暖啊!”
苏荷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刘姝的手,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掌,含笑道:“公主的手也会暖起来的。”
“不会了,我太累了。”
刘姝无力地摇了摇头。她望着苏荷那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丰满的嘴唇,还有脸颊上那若隐若现的梨涡。
她忽然心中一痛,哭着抱住了苏荷。她此刻才明白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她的夫君舍她而去的痛苦,原来也是如此痛彻心扉!
“阿姊,我一想到要留你和怀君在这世上受苦受难,我就心痛得不能自抑!”
苏荷也抱紧了刘姝,她泪如雨下,微摇着头说:“公主不要说这样的话,公主会永远和我们在一处。”
这时,熟睡中的怀君突然醒了过来,张着嘴哭泣起来。
刘姝忙放开苏荷转身将他抱在怀中,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轻轻地拍着他,口内哄道:“阿母在,怀君不哭。”
怀君停止了哭泣,慢慢地睡熟了。
刘姝望着他那与程昭相似的眉眼,眼中流露出愧疚、不舍和怜爱之情,而这些都化作痛苦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她哀声说:“怀君,是阿母和阿父不好,要留你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她怕吵醒他,就只能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苏荷垂泪跪在床前,她哀声唤道:“公主!”
刘姝稳了稳心绪后将怀君轻轻放在身侧,她伸手握住了苏荷的手掌,轻声道:“阿姊,太医让我不要忧思伤心,可我又如何做得到?”
她顿了顿,又说:“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时日不长了。”她倾身靠近她,含泪说:“阿姊,我对不住你,要留下你受苦了!”
苏荷咬着嘴唇痛哭,她的公主这一生太苦了。那些大慈大悲的神佛,难道没有长眼吗?为何不怜悯她的公主?想来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佛!再铁石心肠的神佛,也会让每日去虔诚拜求的公主得偿所愿的!
她流着泪退后一步,俯身拜道:“请公主放心,苏荷定会照顾好小公子,绝不让他孤苦伶仃!”
刘姝忍着身体的疼痛和疲累,弯下腰扶苏荷起身,她替她擦拭着泪水,感激说:“阿姊,多谢你!”
“公主当年在众多宫人中挑选了我,还让我留着原名,那时我便认定,公主永远是我的公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苏荷是多么美的名字!”
听了刘姝的话苏荷破涕为笑,她擦着眼泪说:“我那酒鬼阿父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晓这些?不过是我出生时,家门外的池塘里有几支残荷,故而取名苏荷。”
刘姝虚弱地笑了笑:“这开到最后的荷花才一枝独秀,自有风华。”
这时,怀君轻哼着动了动小手小脚,刘姝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她吩咐苏荷去拿刻刀和竹简来,又搬了木几放在床上。她便一笔一划地刻写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意。
苏荷则去将灯芯挨个挑了挑,让这室内明亮了几分。
待刘姝刻完,她已累得喘息连连,一下瘫靠在床头上。她虚弱地说:“阿姊,这封信简和那木箱中的信简都留给怀君,告诉他,他的父母很爱他。”
苏荷含泪答应着,她将信简收好放入了箱中又转身将木几撤了。
刘姝这才拿起程昭那卷绝笔,她神色哀痛地展开,逐字逐句,细细地看着竹简上刻画的字。
“吾妻怀夕,深负于汝,悔愧无极!
待汝展信之时,吾已身死。汝笑颜不再,泣泪涟涟,是吾害汝痛心至此,吾错矣!
吾知汝有孕,望汝以此为念,莫长久心伤,损害己身。
汝心智坚韧,春可赏花,夏可迎风,秋可拜月,冬可观雪,天地之大,景色朝暮不同,亦可悦心怡神!
若汝欢愉安康,吾神魂可安矣!
吾与汝之子,名姓由汝定夺。吾猜想,汝定取名怀君。怀夕,君川,怀君也!
读及此,汝定气恼,吾已身死仍揣度汝心,实在可恶!
卿卿勿恼,吾爱汝之深,非骨髓血肉可衡量,风霜雨雪,春花秋月,皆为吾之爱意!
盼来世再续今世之缘,结夫妻之好,赴恩爱之约,朝暮与共,携手白头!
怀夕吾爱,愿边关风雪至洛京,携吾思念入卿怀!
此生,永别!”
刘姝读信毕,唯觉心痛如绞,心绪难安。忽而喉头腥甜,她倾身弯腰,吐了一口血在地板上。锦被上的信简滑落,沾染上了鲜血。
苏荷吓得从地上起身,忙上前来扶她,口内急道:“公主,你如何?奴婢去叫太医来!”
刘姝摇了摇头,她直起身来说道:“无妨。”她又望着那地上染血的信简,喃喃道:“程昭,你害我至此,来世定不饶你!”
灯火明灭,伤心泪潸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