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休养了一日便恢复如常了。
她原本以为夏青容在她心中并不重要,当时伤心往后便会如常。可她却总是想起她,总觉得门口处会走进来她竹青色的身影,她会含笑唤自己一声“公主”。
可惜夏青容再不会回来了,刘姝也就只能一次又一次恍然若失地望着门外。
春儿,夏儿和冬儿三人比刘姝更伤心,她们是把夏青容当做亲人的。她们的亲人骤然身死,尸骨也只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叫她们怎能不伤怀?
刘姝见她们终日愁眉苦脸,在自己面前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想着给她们一笔钱财放她们出府去。她便开口问过她们。
夏儿和冬儿父母亲人俱在,她们自然愿意拿一笔钱财回家团聚,何况她们也到了该嫁人的年岁,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至于春儿,她虽有亲人还不如没有,她从未想过要回到她那狠心的父母身边,她把夏青容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尽管如今她没有亲人了,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出了太尉府也不知该归于何处,可她仍愿意出府,她不想再过这种屈居人下,为人奴婢的日子。
刘姝便去了皇宫,替她们消了宫籍,拿了放归文书。她又趁机去了长秋宫看望皇后。
冯茹因忧思过度也病倒了。
刘姝带着苏荷走进冷清的永寿殿,她们跟着宫女转过梅花檀木屏风,看见冯茹虚弱地坐在床榻上。
冯茹穿戴整齐,可面色却颇为憔悴。因适才折腾了一番,她便觉得有些疲累。她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看望自己的竟然是刘姝,她望着她心绪变得复杂起来。
刘姝近前来屈膝行礼,口内道:“拜见皇后。”
“起来吧”,冯茹无力地抬了抬手。宫女在一旁放上锦垫,她又说:“坐吧。”
刘姝道谢后跪坐在锦垫之上,苏荷则跪坐在她的身后。
冯茹转头看向刘姝那清亮的眼眸,她无力地说:“我身边亲近的人多多少少都因你而离去,你如今来看望我,我却很难心怀感激。”
刘姝闻到了空气中檀木的香味和药的苦味,她皱了一下眉可很快又松开了眉头。她望向她说:“我明白。”她顿了顿,又道:“我原本不知你病了,恰巧进宫来便想着有些话该趁早与你说。”
“这宫中又有几人知晓我病了”,冯茹自嘲地笑了笑,“你想与我说什么?”
刘姝原本是想跟冯茹说有关刘渊的事,可眼下见她这痛苦模样便想劝慰几句。
“我知您痛苦,可事已至此,无可转还,只能往前看。您还得活着。”
冯茹未料到刘姝会与她说这些劝慰的话,这几日她身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偌大的长秋宫那么多宫人,却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面对这盼望了许久的关怀,她已然泪盈于睫。
“您放心,太子阿兄永远是您的孩子。”刘姝目光深沉地笑了笑,又说:“您该多亲近阿兄,他是您身边唯一的至亲了。您病了,该告知阿兄让他前来侍疾才是。母子之间,也好说说话。”
冯茹明白刘姝也知晓了那个秘密,可她面对她却不觉得害怕,她知道她会守住这个秘密的。她亦知晓,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太子阿兄。尽管不害怕,可她却感到羞耻。如今,她也想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会做下这种后患无穷的事。
刘姝走后,冯茹便让宫人宣了刘渊。
刘渊在短短几日内似乎消瘦了许多,他的眼下一片青黑,瞧着精神不济的样子。他跪坐在榻前,垂着眼道:“儿臣不孝,竟不知母后病了。”
冯茹看着刘渊那儒雅的眉眼,心疼地说:“是母后不好,竟没有体谅你的苦楚。”
刘渊猛地抬头看向冯茹,他对于她这亲近体贴的话感到惊讶。
冯茹看着他惊讶的神色心生歉意,此间事最无辜的便是他了,是自己害了他。她想,若他只是一个皇子,或许就能和念月长相厮守了。终究是她,害了他们!
她惭愧地勾了勾唇,轻声说道:“以往都是我不好,对你太过疏忽。”她顿了顿,又看向一旁木几上的糕点说:“我记得你儿时喜吃甜食,尝尝这绿豆糕吧,刚备下的。”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捧着一盆清水近前来。
可刘渊原本欣喜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异样,他淡淡笑了笑说:“母后记错了,儿臣不喜甜食,是怀夕喜爱。”
冯茹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儿臣也并不讨厌甜食”,刘渊说着净了手,擦拭过后拿起一块糕点来。那绿豆糕绵软微甜,倒和他的胃口。
冯茹望着刘渊欣喜地笑了笑,她又说:“等我好了,便亲手做了羹汤予你。我别的做不好,可这羹汤却是值得夸赞的。”
刘渊也曾尝过几回冯茹做的羹汤,知晓她所言不虚。他也总盼着能再尝一回她做的羹汤,他听着她说的话又怎会不欣喜呢?他咽下口中的糕点,笑说:“儿臣先谢过母后了。”
冯茹点了点头,可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望着刘渊语重心长地劝道:“子深,念月来世会长命百岁的。她此生已过,可你余生还长,便慢慢放下她吧。她那般好,又怎愿看着你因她痛苦?太子妃也是个好孩子,她痛失孩儿,正需要你的关怀。望你惜取眼前人!”
刘渊红了眼,原本可口的糕点现下却难以下咽。他费力咽下糕点,额上青筋凸起。他垂下眼哽咽着说:“儿臣明白,儿臣只是……只是还不能将她放下。儿臣负了她,又怎能立刻将她放下,自己安稳地活着呢?儿臣会一直记得她,让她折磨儿臣一年、两年,甚至更久。这是儿臣该受的!”他顿了顿,“儿臣也知晓自己总有一天会释怀的,可绝不是现在!”他拱手又说:“请母后放心,儿臣会好好对太子妃。”
冯茹点了点头也不再多劝。刘渊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东宫去了。
这边,刘姝刚回君川阁来,季湘便领着一个长相喜气,身材劲瘦的少年来拜见她。
季湘说这少年名叫“阿喜”,是程昭从皇宫中带回来的,往后便跟着她学着管理君川阁的事务。
刘姝瞧着阿喜那白净秀气的面容,想起自己曾在贤妃的娴吟宫见过他。
阿喜确实是周云英宫中的小黄门,便是他给王媪传递的消息。可他只是打探刘渊与何人去了何处再告知王媪,至于王媪与刘泓谋划的事他一概不知。他是个聪慧的人,也只做好刘泓吩咐的事,别的一概也不问。
刘泓虽然未告知周云英自己谋划了什么,可她通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也猜了个大概。她也明白了刘泓当初为何劝她不要去参加端阳宫宴,原来是不想她搅进那池浑水。
周云英越想越对阿喜感到不放心,怕他在自己身边呆得久了猜出个一二,便故意寻了个错处交给了内官处置。
处置阿喜的内官是个极严苛的人,尤其对犯错的宫奴最是心狠手辣。
阿喜猜想此次自己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可他得老天垂怜,竟在路上遇到了程昭。他便狠下心来打算搏一搏,冒死向程昭伸手求救。
程昭对阿喜有印象,他那张讨喜的脸倒让程昭生了恻隐之心。程昭以为老天给他这张喜气的脸,给他这般大的胆量,并不是要他死在这深宫之中的,便开口救了他。
程昭又问阿喜可愿去太尉府,他满口答应,他知晓自己在皇宫之中已没有什么活路,何不换一方天地,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阿喜为人和他的外貌一般讨喜,待人接物圆滑周到,不到半月便得到了太尉府中季湘、石磊、何善骰等人的喜爱。
阿喜跟着季湘做事,后来季湘倒是放心地把君川阁中的事务交予他,再后来季湘更是认了他当干儿子。此后阿喜便“阿母、阿母”地唤季湘,倒把她当成了亲生母亲一般。时日一长,阿喜也就把太尉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亦是后话,不再多说。
程昭在毒杀案发的第二日,也就是刘姝发热病的那日,便让何善骰将刘泓勾结官员中饱私囊的罪证先让御史大夫何执过了目,又送往了廷尉府。
廷尉谢澈是苦大仇深,如他所担忧的那样自己又陷入到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当年是审兄长和侄儿,如今又要审自己的女婿,这让他情何以堪!
而何执却是异常兴奋,他当即便入宫面圣,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引经据典的话,总的来说便是请求刘宣严惩刘泓。
刘宣膝盖仍旧疼痛,他听着何执的话又犯了头疼,他不胜其烦,只好下旨命廷尉府对刘泓依法审判。
刘泓和谢扶风在担惊受怕了一日一夜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外舅,她的父亲。
刘泓知晓程昭是故意拖延,好让他们多担点惊,多受点怕,而他们确实如程昭所料想的那般寝食难安,因而在看见谢澈时他反而松了口气。
可他在得知自己的罪名仅仅是勾结官员中饱私囊时,又不由得担忧起来,想不明白程昭究竟想干什么?
王媪已死,谋害太子妃一事便没了人证,难道精明如程昭也难寻出罪证吗?还是说他想继续让自己惴惴不安?
刘泓不知,程昭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进一趟廷尉府。若向世人揭露谋害太子妃一事,必定要牵扯出周太后谋逆一事。故而程昭从未想过去寻刘泓谋害太子妃的罪证。但程昭也从未想过在此事上放过刘泓。
在刘泓关进廷尉府的第二日,程昭便将他谋害太子妃一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了皇帝刘宣。
刘宣痛心疾首,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为这个冰冷的皇位泯灭良知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在他看来,皇位只是沉重的枷锁,是他痛苦的根源,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争着坐上这个位置。那山水云天,市井江湖不比这深宫之中的皇位好上千百倍吗?为何要抛下潇洒姿意的生活,走进这沉重烦恼的囚笼?
在程昭的提议下,刘宣下旨让廷尉府将刘泓移交宗正寺,将国事变成了家事。
最终,刘宣下旨废除了刘泓宥王的封号,抄没家产,终身囚禁宗正寺。
宥,赦也,宽恕原谅之意。
世间再无宥王,刘泓此生也再得不到宽恕原谅!
刘泓对自己做下的错事并不感到后悔,若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那样做。他只是对谢扶风和他的孩子感到愧疚,他给不了她们荣华富贵,反倒让她们跟着自己受苦受难。
谢扶风自愿随着刘泓进了宗正寺,只要能守在他身旁,纵使是刀山火海,她也甘愿沉沦!
刘泓怀抱着谢扶风,凝眸望着宗正寺那沉重的大门关上。他对她说:“程昭所言果然不虚,最后我们除了彼此什么都不剩了!”
“能有彼此,已经足够了。”
谢扶风望着刘泓安慰地笑了笑。
此后,他夫妇二人再也没能一起走出这宗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