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休沐,风和日丽,倒是个出门游玩的好日子。
太子刘渊却早早地来了太尉府,程昭来到临松堂时刘渊已经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
程昭玉冠束发,穿着月白的广袖直裾,腰间系着象牙白的宫绦,当真是风流倜傥。他看向穿着玄衣的刘渊拱手道:“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刘渊那儒雅的脸上透着几分恼怒,他沉声道:“兴师问罪!”
“罪从何来?”程昭放下手笑了笑。
“本宫听闻,你竟敢打怀夕!”
“殿下这次消息倒灵通,也准确。”
刘渊看着程昭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恼怒不已,他拂了拂袖,正想开口斥责,却被程昭止住了。
“殿下莫恼,这不过是夫妻之间逗趣罢了!公主身娇体贵,我如何下得了手?况且,公主也打了我一巴掌。”
“想来是你活该!”刘渊的气愤压了下去,面色也恢复如常。“待见了怀夕后本宫再来定罪。”
这时,刘姝带着苏荷、夏姑姑等人转过了廊角。她穿着一身合欢红暗纹广袖直裾,脸上喜气洋洋丝毫不像受了委屈的人。
刘渊见状稍稍放下心来,刘姝等人近前来行了礼,他让她们起身后问道:“怀夕,你可有受委屈?”
刘姝脸上露出疑惑,她不明白她太子阿兄为何这般问。她略想了想,便猜测或许是昨日的事传了出去。她看了看程昭,笑回道:“阿兄勿忧,我没受什么委屈,不过是和太尉闹着玩罢了。”
“如此便好”,刘渊终于安下心来。他看向程昭说:“本宫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程昭和刘姝目送着刘渊离开。
而刘渊的要事,便是去八珍坊买糕点。太子妃陈慈最近爱吃酸甜口味的饮食,犹爱八珍坊的梅子糕。他今日得闲,便想亲自去买糕点哄她欢喜。
刘渊走后不久,程昭和刘姝也坐上了马车,他说要带她去看人打架。
苏荷和夏姑姑等人站在府门外,目送那辆精致的马车离开。
因程昭的无理要求,苏荷虽不能陪刘姝同去,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只因昨日午后何善骰替他母亲赔礼道歉,送了她一荷包铜钱。虽说这礼有些重,但这白来的钱,她这个小财迷如何舍得拒绝呢?
她白得了铜钱,昨日受的气早抛到九霄云外了,甚至欢喜到如今。她还想,若受气能得铜钱,那她宁愿多多的受气。
对于送对礼的何善骰,她觉得他越发的亲切,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刘姝的马车虽然精致,可并不宽大,她和程昭一起坐在车的后座便有些拥挤。他们的衣裳交叠在一起,连腿也几乎紧靠着。她有些不自在。而他闻着她身上飘来的香甜气息却很享受。
“太尉,你不让苏荷跟来,说要像她一般照料我,那就请你坐到侧面去。”
刘姝终于忍不住开口,程昭笑了笑竟然听话地坐到了侧面。
车窗半开,程昭的脸忽明忽暗,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状似无意地问道:“公主,你说君川阁的消息是如何传到太子耳中的?”
刘姝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她摇了摇头,回说:“太尉都不知晓,我又如何得知?”
“会是苏荷吗?”程昭直接问道。
“不会,我敢保证。”
刘姝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相信苏荷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若她做了这样的事,定会事先告知自己。若她未说,那便是未做。
程昭看着她那紧张严肃的样子觉得好笑,他也不过随口问问,又不会对那丫头怎样,她就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笑了笑,又问道:“那会是谁呢?是夏姑姑吗?”
刘姝皱起了眉,冷声说:“夏姑姑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太尉为何只怀疑我的人,你的人就滴水不漏吗?”
程昭停下手上动作,他从一旁的朱漆木柜上倒了一杯茶水,他端到刘姝面前笑说:“公主勿恼,请用茶。”
刘姝也并未恼怒,只是有些反感,竟然程昭已经给她搬好了梯子,她自然要顺着下来。她勾了勾唇,接过茶水说:“多谢太尉。”
至于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还得从季湘说起。昨日,她是远远地看见刘姝打了程昭一巴掌的,当时她惊讶得眼睛都大了。她去石磊那领了五杖,他手下留情以至她还有心情跟他分享这个秘密。
而石磊晚间喝了几口酒,心里一欢喜就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他的那些属下。而他的那些属下一震惊也就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亲朋好友。这传来传去的,不知怎么就给传成了程昭打了刘姝。这消息一夜间便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
程昭很快便调查清楚了来龙去脉,他府中那些传递过消息的人都罚了十杖。那几日,府里许多人走路的姿势都很奇怪。此后,太尉府中盛行起攀比之风,攀比的都是谁挨的刑杖少。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马车行到金市,路过八珍坊外,程昭瞧见了刘渊的马车,他笑道:“原来太子殿下的要事,便是来买糕点。”
刘姝也看见了,她说:“想来阿嫂爱吃,为妻儿孩子自然是要事。”
“看来殿下倒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这世上美满的家庭不多,尤其是在皇家,不可多得啊。”
“太尉提到美满的家庭,我便想到了沈大鸿胪家。”
刘姝口中的沈大鸿胪便是沈约,他是沈希的父亲。
程昭颔首道:“确实如此。沈建元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实乃京中美谈。”
刘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有些伤感地说:“可素姨一人在宫中,如何都不算美满。”
程昭略想了想,便明白刘姝口中的“素姨”是沈约的妹妹淑妃沈素。沈素那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的脾性他有所耳闻,他疑惑问道:“她那样的性子为何会入宫?”
“我也不知”,刘姝不解地摇了摇头,“素姨不喜父皇,母亲走后她对父皇更是没个好脸色。我记得几年前父皇曾去过她宫中,她却将父皇赶了出来,这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想来,她是因你母亲而怨恨陛下。”
“素姨和母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门外的车夫禀道:“太尉,公主,醉春风到了。”
刘姝不解地看向程昭。他含笑说:“这打架自然得边吃边看。”她没再多问跟着他出了马车。
马车外,骆伏墨衣配剑,拱手道:“太尉,一切都安排妥当。”
刘姝看着骆伏那面白年轻的面容眨了眨眼,她勾唇道:“骆长史也来了。”
骆伏的脸色冷了下去,他拱手道:“公主。”
“走吧”,程昭看着刘姝说。她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醉春风。
醉春风是洛京最大的酒肆,楼上雅间,楼下散座,虽是酒肆,可饭菜也做得极好。
快到饭点时分,楼内已有了不少的人。骆伏引着程昭和刘姝来到楼下靠窗的座位,那是一早就订好的。
那些客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程昭和刘姝身上,但大多数人都不敢多看,怕得罪了这位权臣。
醉春风的主家白盈面色红润,身材微胖,他满脸喜气地迎了上去,俯身跪道:“拜见太尉,拜见公主。”
程昭让白盈起身,他恭恭敬敬地爬了起来。
程昭已在矮座上坐下,他笑说道:“你这酒肆好生热闹,待会儿只怕会更热闹。”
白盈弯腰拱手笑道:“这都是太尉和公主到来的缘故,令小店蓬壁生辉,不胜荣幸。”他看了看程昭的脸色又请罪道:“犬子日前得罪了太尉,蒙太尉大度饶过犬子,小人不胜感激。小人想当面致歉,奈何位卑言轻……”
白盈原本是想借机攀附程昭,可程昭却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话还未说完,程昭便打断道:“你这醉春风有何可口的饭菜?”他又看向对面静坐着的刘姝,柔声问:“公主,可有想吃的?”
刘姝朝他勾了勾唇轻声说:“听闻醉春风的豆腐宴是京中一绝。”
“那便做这豆腐宴吧”,程昭看向白盈。
白盈能成这洛京的富商,自然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他收起了攀附的心思,答应道:“是,请太尉和公主稍候。”
这时,伙计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过来了。白盈接过托盘将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便含笑着离开了。
白盈走后,骆伏在程昭身后跪坐下。
刘姝含笑看着程昭,她好奇问道:“我以前想不明白,这分明是酒肆为何豆腐宴也是一绝?”
“这白盈便是以卖豆腐起家,他点豆腐的好手艺是祖传了几代的,故而得了个诨名叫白豆腐。”
“原来如此,那如何又干起了酒肆?”
“他外祖是酿酒大家,只得他母亲一个女儿,便将那好手艺传给了他这个外孙。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凭着这两门手艺成了这洛京数一数二的富商。”程昭顿了顿,又惋惜地说:“可惜教子无方,只怕这几代的家业恐将毁于一旦。”
刘姝心中好奇那白盈的儿子究竟是怎样的纨绔,她正想开口问,却听见骆伏说:“太尉,人到了。”
程昭抬手指向窗外,笑说:“公主,好戏开场了。”
刘姝朝窗外看去,见一穿着黛色曲裾的中年儿郎扶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娘下了马车。那女娘戴着白色帷帽,穿着石榴红的曲裾。两人那亲昵模样瞧着倒像是一对夫妻。
程昭解释说:“那是大司农中丞曹江,他出身微寒却得了宥王的赏识。”
刘姝看着程昭脸上那抹讥讽的笑容,心里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是拔去刘泓的爪牙。
程昭转回头来,他笑了笑,说道:“那女娘是他养的外室,名唤宋姬,出身于风月烟花之地。”
“他身为官员,如此大胆,竟公然带着外室出门。”刘姝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追随着那二人。
那曹江原本不愿带宋姬出门,奈何今日是宋姬的生辰,她吵嚷着非要来吃这醉春风的豆腐宴。曹江被宋姬的温言软语迷惑,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这些事程昭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笑说:“他确实大胆。公主恐怕不知,那白盈还是他的妻兄。不过,那宋姬却是白盈帮着他安置的。”
刘姝更为惊讶,她目光直直地看向那相携着走进店内的二人。
“这场戏最主要的人物,便是那曹江的夫人白氏,没有她这戏便热闹不起来。”
程昭的话音刚落,一位与白盈长相身材颇为相似的妇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她望着那正准备上楼的曹江和宋姬一下站住了脚,她圆润的脸上露出了伤心之色,随即她又怒吼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那声怨恨的吼叫把楼上楼下的宾客都惊动了,纷纷向她看去。
曹江听见那声吼叫,吓得抖了抖,心肝也跟着颤了颤,他转身看去,被那怒目圆睁的白氏吓得腿脚发软,一下坐在了楼梯上。
曹江身旁的宋姬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被那怒气冲冲的白氏打掉了帷帽。
白氏看着宋姬那娇柔的面庞,咬牙切齿道:“当真是个妖娆的狐媚子!”她说着,便伸手拉扯着宋姬将她摔在了地上。
楼上楼下的宾客见此场景都发出了惊呼声,这样彪悍的妇人倒也少见。
刘姝更是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站起身来。可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如此无礼,只能伸长了脖子观望。
而程昭对那二人的拉扯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刘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脸上那生动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那宋姬也并非是好欺负的人,她在儿郎面前装得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却是个狠辣的。她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白氏一个耳光。她发髻松散却透着一股别样的风情,她讥讽道:“你面无颜色,难怪曹郎心悦于我!”
白氏气得脸色涨红,正想扑上去抓宋姬的脸,可那听闻消息的白盈赶出来拉住了她。
白盈央求道:“我的好妹妹,千万不要在这里闹!”
白氏见了白盈更是生气,她恼道:“兄长为何这般对我,竟然帮着外人欺瞒我!曹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连妹妹都不要了?你还让这个狐媚子光明正大地吃我白家的豆腐!”
骆伏始终冷着个脸,他不明白这女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痛快。他暗想,这公主当真是闲出了怪毛病!
可程昭的吩咐他只会照办,而且还要办得妥妥当当。他见白盈拉着白氏不松手,担心这两个女人打不起来,他的差事也就办砸了。他起身大步走上前去,一只手拉开了白盈,小声威胁道:“太尉还等着吃豆腐宴。”
白盈左右为难,可也只能先顾着程昭这尊大佛。他愁容满面地回了后厨,继续做他的豆腐宴。
程昭看了看那唱戏的人,又转头看向刘姝问道:“公主,不如我们赌一赌,看她二人谁会赢?”
“好啊”,刘姝在兴头上,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她看着膀大腰圆的白氏说:“我赌她赢。”
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刘姝那红润饱满的嘴唇泛着微光。程昭的目光停留在那嘴唇上,他喉结滑动轻声说:“公主若输了,可要给我一个吻。”
刘姝关注着那二人的一举一动,并未认真听程昭说什么,可却是点了点头。
而那边白氏左右环顾却未看到曹江的身影,心知他是跑了。她看着那宋姬心里是越发气恼。
而宋姬也发现曹江扔下她跑了,她心里也气恼起来,口内骂道:“薄情寡义的混账!”
“呸,你们哪来的情?哪来的义?你个狐媚子敢勾引我的夫婿,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狐狸脸!”
白氏说着向宋姬扑过去。
可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根筷子击中了白氏的腿,她一下跪倒在地上。那宋姬见状,忙骑在她身上压住她,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顿狂抓。
那白氏失了理智,乱了方寸,边护着脸,边乱叫乱骂。
而宋姬却打得眉开眼笑。有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配合着演好今日这场戏,有了那笔钱,她往后就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她自然欢喜。
最后,还是店里的伙计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拉开了。
刘姝看见一根筷子将白氏击倒了,她想也不想便知是程昭所为。她冷下脸,瞪着他说:“你使诈!”
程昭袖手于身前,理直气壮地笑说:“公主也可以。”
刘姝被气得瞠目结舌,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将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程昭慢悠悠地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他放下茶杯说:“胜负已分,公主输了。请公主给我一个吻。”
“什么?”刘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时,那白盈带着伙计将豆腐宴端了上来,又陪了罪,他见程昭并未气恼甚至还有些愉悦,便放下心来告了退。
刘姝看着桌案上各色各样的豆腐,却还在想着适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而程昭则向骆伏吩咐道:“骆伏,围上屏风,你自去用饭。”
骆伏答应着,把一旁的屏风展开了,将那二人遮挡起来。
程昭倾身向前,他将筷子整齐地摆放到刘姝面前,轻声道:“公主既然不给,那我可就自取了。”
刘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
程昭将筷子放下后,探身向前出其不意地吻了吻刘姝的嘴唇。屏风上他二人的身影相近,那般的亲密无间。可很快他又自然而然地坐了回去。
刘姝呆愣了片刻,她又猛然地捂住嘴,斥责道:“你无耻!”
她这一声,倒引来了店中宾客的观望,可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对隔案而坐的人影。
刘姝红着脸朝窗外看了看,她见窗外人来人往,整个人羞得无地自容。她又抬眼怨愤地看向对面。
可程昭却一脸愉悦,他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他笑看着她羞红的脸说:“公主,吃豆腐。”他说着便吃了起来。他咽下后看着她红润的嘴唇说:“当真是又软又香。”
刘姝恼羞成怒,她是真想把案上滚烫的豆腐盖在程昭脸上,好把他那厚脸皮烫下一层来。可她也只是那样想,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等她再睁开眼时,除了脸庞上那未散去的红晕,神色倒与平常无异。她拿起筷子,装得像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优雅地吃着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