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半月已然过去。
昭阳宫中的玉堂殿内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洒落在玉砖之上,衬得玉砖温润通透。
那檀木八扇屏风后的红木雕葫芦石榴的三围罗汉床上,一身素衣的贵妃张沁玉依偎在穿着白色寝衣的皇帝刘宣怀中。
刘宣靠在罗汉床的围栏上,他边抚摸着张沁玉披散在背后的乌发,边柔声问道:“妙妙睡了?”
张沁玉看着围栏上寓意着多子多福的葫芦和石榴说:“那孩子听说明日要去春猎兴奋了一整日,早累了,一躺下便睡着了。”
刘宣想着刘妙那喜气洋洋的笑容不由得勾唇笑了起来,但忽然另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笑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原本抚摸着张沁玉的手垂落在一旁的锦被上,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带着心酸和愧疚。他说:“姝儿小的时候也爱笑、爱闹,跟妙妙不遑多让。”
张沁玉也想起刘姝儿时的模样来,她垂眼看着刘宣身上的白色寝衣,笑说:“五公主小的时候笑起来可真好看。宫中的妃嫔大都不愿与我往来,只有她每次见了我都笑嘻嘻的。只是德妃去世后,她便不再对我笑了。她一个人在这深宫中,受了太多委屈了。只希望程太尉能对她好些。”
刘宣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张沁玉的后背,他安慰说:“放心吧,程爱卿既然答应了我便一定会做到,他从不食言。”
“可他终归是武将,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女娘,如何知晓怎么疼爱新妇?陛下该多多提点才是。”
听了这话,刘宣来了兴致,他扶着张沁玉坐起身来,含笑说:“沁玉,你说得对,待明日见了爱卿,我必定好好提点。”
张沁玉看着刘宣明亮的眼睛想起一些往事来,她感叹说:“当年若非太尉相救,我和妙妙只怕早已葬送在马蹄之下了,如何能有现下的美满。”
刘宣回想起当年的事还一阵后怕,他拉着她的手说:“是啊,若不是爱卿我便要悔恨终生了。”
“也怪我不好,连怀孕了都不知晓,还非要跟着陛下去马场。”张沁玉顿了顿,又说:“程太尉对你我有大恩,陛下自然该宠信他,我看那些责骂他的人不过是因为嫉妒。”
刘宣点头认同她的话,他无奈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爱卿精明能干,又不拘泥于世俗,那些迂腐文人自然是看不惯他的。因有他在,我这皇帝当得也轻松许多。洛河的水患、青州的海盗、繁复的苛捐杂税、武库的军需哪一样不是他解决的?他也并非是真正贪图权势之人,不然也不会放权给太子,还帮太子寻了那样好的两个老师。这朝堂有他在,朕也是放心的。”
张沁玉点了点头,她听着那铜壶滴漏的声音,轻声道:“陛下,夜深了,你我也该歇息了。”
“好,睡吧。”刘宣心中难免忧虑,他又叮嘱道:“明日你要当心些,莫要靠近马匹。”
“我知晓的,陛下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好妙妙,保护好自己,不会让陛下忧心的。”
两人相拥而眠,那候在屏风外的宫女听着动静轻悄悄地进来熄了烛火。
太尉府中,春华庭的阁楼上透着昏黄的灯光,刘姝披散着乌发,穿着素色的广袖寝衣倚在罗汉床上。她呆呆地看着那不远处的雕花木几上的三足白玉炉内飘散出来的缕缕香烟。
那鹅梨帐中香的清甜味道让她觉得舒心。距离她小舅父下葬那日已经过去了半月,她在这深夜里时不时的还是会想起他来,每每想起便觉得心伤,只有闻着那清甜的香味她才能睡个好觉。
苏荷从紫檀衣柜中把明日刘姝要穿的衣裳找了出来,她将那压了许久箱底的海棠红的衣裳垂挂在衣架上。她看着袖口绣着的海棠花庆幸地想,还好去岁做这衣裳时稍微做得大了些,不然今年只怕穿不上了。
她挂好后转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墙上挂着的两副仙鹤图上,那两副图若是不细瞧,便会觉得是一模一样的。她看着笑了起来,说:“当真是成双成对。”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罗汉床旁,坐在刘姝身边忧虑地说:“公主,明日春猎您为何要让秋儿同去?”
刘姝从床头坐起身来,她笑看着苏荷圆润娇俏的脸蛋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春儿去。”
苏荷轻哼了一声,不屑道:“她那种人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她最近也算是老实。”
“那你为何不想让秋儿去?你以前不总夸她人生得好看,做事也稳妥吗?”
“公主也说的是以前,我现在就不喜欢她。”
“为何?”
苏荷犹豫了一会儿,她看向墙上那幅崭新的仙鹤图说:“太尉那日来送仙鹤图,那秋儿竟然上赶着来献茶。”她顿了顿,看向刘姝又说道:“我瞧见太尉看了她一眼,那小蹄子瞬间就含羞带怯的,好像太尉把她怎么样了。”
刘姝想起程昭来送仙鹤图时自己正在午憩,她原本疑惑以他的性子本该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叫起来看看那副一模一样的仙鹤图,却未想到原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边细想着秋儿的容貌品格,边说:“秋儿倒是个不错的女娘,若她与太尉两相属意,我倒愿意成人之美。”
听了这话,苏荷急切起来,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她说:“公主,那可是你的夫君呀!”
刘姝不在乎地拂了拂袖,她笑说:“反正也是假的,不过是各取所需。”
“可你们也是拜了堂成了亲,受了众人祝贺,登记在册的夫妻。虽情意是假的,可名分是真的。若真让一个婢女抢了去,那公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
刘姝抬手抚平苏荷皱起的眉头,勾唇说:“我的好苏荷,别皱眉,皱起眉可就不好看了。”
苏荷拉住了刘姝柔软的手,恳切地说:“公主,太尉对你这般好,连副画都要给你凑成一对,想来是对你有意的。公主,不如……”
苏荷的话还未说完,刘姝抬手打断了她。她指着墙上那副新挂上去的画说:“苏荷,你看这幅画中的仙鹤和我的那幅有何不一样?”
苏荷看向那画说:“这幅画要新些,颜色要鲜亮些。”
刘姝摇了摇头,深沉地说:“若你细看,便能瞧出这幅画上的仙鹤神态之中带有期待。”
苏荷向来都是以金钱衡量东西,她知道这两幅出自太师之手的画在市面上必定很值钱,却瞧不出两幅画上的仙鹤有何不同。她问道:“公主,有期待不好吗?”
“不好,看上去太寂寞、太悲伤了。”刘姝深深地望着苏荷水汪汪的眼睛,又说:“苏荷,我不想成为这幅画中的伤鹤,我要做那桀骜孤高的凌云之鹤。天地之大,山水之遥,我不想困在这一方宅院中,被那感情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折磨!”
她看向窗外的夜色,似乎看到了从圆月之下的山水间展翅飞上云天的白鹤。她心中激荡,口内念道:“四海明月五湖风,飞冲直上凌虚空!”
她虽从未亲眼见过在山水之间自在翱翔的白鹤,可又好像已经见过无数次。在向往的梦中,在由衷的愿想中,她已然看见了那展翅高飞的白鹤。
她又笑说:“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苏荷,我想做在那青山绿水之间自在飞翔的白鹤!”
苏荷明白刘姝,她知晓她曾期待过许多东西,可到头来想得到的都未得到,拥有的也失去了。她知晓她害怕了,不想再对别人抱有期待,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她握紧了她的手,含笑说:“公主若是做白鹤,那我也做白鹤,公主飞到哪里,我便飞到哪里。苏荷永远陪着公主!”
刘姝轻轻地抱住了苏荷,她将头倚在她的肩上,说:“阿姊,今夜你和我一起睡吧。如今不是在宫里了,没有那般多规矩了。”
苏荷笑着应下,她吹灭了床头的灯后和刘姝一起躺在罗汉床上。
苏荷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在黑暗中笑出了声。
刘姝听见,侧过身看向外侧的她问道:“你笑什么?”
苏荷侧身面向刘姝,她小声说:“奴婢突然想起三王妃隔几日便来寻公主说话,谁都知道她是想借着公主巴结太尉。若是她知晓公主和太尉如今还未同房,不知道会不会可惜她送来的那些首饰珍宝?”
“她不会可惜的,那些首饰珍宝迟早是要还给她的。”
“啊,公主,那可值不少钱。”
“无功不受禄。”
“哎”,苏荷惋惜地叹了口气。她又疑惑地问:“公主,我看只要一提起太尉来,三王妃就没什么好脸色,她和太尉可是有什么过节?”
刘姝自然是知晓的,她说:“当年谢羽获罪,是太尉呈上的罪状并出庭指认。此事,令谢氏满门蒙羞,还折进去一个丞相谢清。我那三王嫂的父亲是谢清之弟,当年便是他审理的此案。想来他们谢家对太尉是心有怨言的。”
“这有何好怨,本就是他们的错。”
“可这世上多的是护短的人。”
“公主,那三王妃岂不是和谢羽一个辈分。”
“是的,她是廷尉谢澈的独女,又是老来所得,自然是爱若珍宝,万分疼爱的。想来,她生来便未受过什么委屈,却因着谢羽一事受了不少非议。谢羽死了,她便只能记恨太尉了。”
“原来如此。”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苏荷答应着闭上了眼,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