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姝的母亲去世后她便由皇后照看,她如今住在皇后长秋宫中的华沐苑。
华沐苑僻静,不远处便是长秋宫的侧门,出入倒很方便。
刘姝从虚掩着的侧门回了华沐苑,由替她打掩护的苏荷服侍着换了身衣裳。
她穿了身荼白的广袖直裾,乌发用玉簪半挽于发顶,余下的头发用一根青白的发带系住。
她跪坐在妆台前的软垫上,她拿起一面星云纹圆铜镜来,她看着镜中自己那有些模糊的容颜,问一旁的苏荷道:“苏荷,我长得不过尔尔吗?”
苏荷穿着艾绿窄袖宫装跪坐在一旁,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水汪汪的圆眼看向刘姝的侧脸,她笑了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梨窝来。她回说:“公主容貌姣好,怎会不过尔尔?”
刘姝将铜镜轻轻放下,侧身微恼道:“可有人就说我的容貌不过尔尔。”
苏荷知晓刘姝去见了程昭,她想了想说:“程太尉的眼光必定与常人不同,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刘姝语气淡淡地说:“我未放在心上,只是一时气不过。”她的目光停留在苏荷身侧的木雕花卉座屏的一朵牡丹花上。她看着那牡丹又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张贵妃好看?”
苏荷眨了眨水润的眼睛,她抿了抿樱桃小嘴,含笑说:“公主和贵妃是不一样的好看。公主如海棠,贵妃如牡丹,各有各的美。”
刘姝笑出了声,她伸出手来轻轻拧了拧苏荷光滑的脸蛋,她含笑道:“你这嘴啊可真甜。那你觉得自己像什么花呢?”
苏荷想起往年在西苑中见过的丁香来,她笑说:“奴婢像丁香,不过是紫色的。”
刘姝也见过那西苑的丁香花开,彼时芳香袭人,花繁色丽,或白或紫。她笑说:“确实,那雅致的丁香最像你,可为何不是白色的?”
苏荷笑回道:“那白色太过清丽不适合奴婢。”
刘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又想起张贵妃那娇艳的容颜来,叹道:“也只有张贵妃才配得上那牡丹国色。”
苏荷也附和着说:“确实,贵妃的容貌一直是冠绝六宫的。”她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神情,她问道:“公主,贵妃为何要帮您去见程太尉?”
刘姝长长的睫毛扇动了几下,她垂下了眼:“当年阿母病逝时正值她生产,父皇因而未来见阿母最后一面,她到如今心中还愧疚。”
苏荷比刘姝大一岁,她六岁时被已故的德妃选来陪伴刘姝,德妃去世时她也在床前。她想起那个哭成泪人的小小刘姝,守在离世的母亲身边,从清晨等到日暮都没能等来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那时正一心陪着另一个女人。
她想到这心中不免酸涩,她撇了撇嘴说:“她那样骄纵跋扈的人原来还会愧疚。”
“贵妃是性情中人,她与这宫中的其他人不一样。当年的事她没有错,错的另有其人。”
苏荷知晓刘姝说的另有其人是指皇帝,她看着刘姝那落寞的神色心里也感到难过,她柔声唤道:“公主。”
刘姝抬眼看向苏荷,朝她淡淡地笑了笑后站起身来。苏荷伸手扶着刘姝,自己也站起了身来。刘姝转过屏风出去了,苏荷见状缓步跟了上去。
门窗紧闭,室内静悄悄的,缕缕阳光透过回纹棂花窗照在花梨木地板之上。
刘姝闻到了淡淡的香甜味,她知晓那是奶茶香味。她迎着阳光走到窗前,用纤长的手指拨开木栓轻轻地推开了窗扇。
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起涌了进来,她被阳光晃得眨了眨眼睛。她看向窗前那株还未发芽的西府海棠,回想着往年海棠花缀满枝头的景象。
她不由得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苏荷也看向那株西府海棠,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说:“今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晚,这海棠树都还未发芽。”
刘姝从美好景象之中回神,她笑了笑说:“不管多晚,春日总会来的。”
这时,门外传来了夏姑姑清朗的声音,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欣喜。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苏荷忙快步走去,将房门打开了。她看了一眼太子刘渊腰间的玉带后,俯跪拜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刘渊穿着玄色朝服,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翠柏一般。他和皇帝长得很像,都生了一张儒雅的脸。但他那双丹凤眼中却有皇帝没有的深沉和坚韧。
他与苏荷是自小相识的,他勾了勾唇,随和地说:“起来吧。”
“多谢殿下。”
苏荷站起身来,恭敬地往一旁退了几步。
刘渊脱了鞋走进室内,贴身服侍他的鹿竹也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夏姑姑满脸含笑也跟了进来。
刘姝迎了过来,她看着刘渊笑了笑,屈膝拜道:“太子阿兄。”
刘渊伸手扶起刘姝来。
鹿竹和夏姑姑向刘姝行了礼。
刘姝看着鹿竹那张和苏荷一样圆的脸觉得分外亲切。他那白净脸上的眼睛是那样灵动,总让她想到在山野间蹦跳的小鹿。
几个时辰前,便是他提前来告知了她和亲一事,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如何避免和亲。因而,她心里也就更喜欢这个长相喜人的鹿竹了。
刘渊看着刘姝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猜想着她难道已经将和亲之事解决了?可又觉得这样的大事,又怎能被轻易解决。自己尚且没有办法,她究竟是想的什么法子?
他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法子,但他的脸上却丝毫不显。他淡淡道:“本宫跟公主说会儿话,你们都下去吧。”
鹿竹道了声“是”后退了出去。苏荷看了刘姝一眼后退了出去。夏姑姑则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渊后才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兄妹二人,刘姝领着刘渊在雕花座屏前的软榻上坐下了。
刘渊隔着木几看向刘姝,急忙问道:“怀夕,如何了?你可是想到法子了?”
他那急切的样子丝毫没了在人前的老成,流露出少年郎该有的神态。
怀夕是刘姝的乳名,是她母亲何蔓君所取,唯有亲近之人才会如此唤她。
对于他的变化刘姝并不感到奇怪,她和他一同长大,深知他的性情。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成熟稳重,他也仅仅是个弱冠的少年郎,仍有少年的幼稚和好奇。
她站起身来,郑重的向他屈膝拜道:“多谢阿兄让鹿竹提前来告知我和亲一事。”
刘渊伸手将她扶起来,他含笑说:“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多礼。我想着你机敏,或许能想出法子避免。”
他知晓他这个看起来柔善可欺的五妹其实最是聪敏果敢。当年她临危不惧地带着他从火场中逃生,如今想来他还佩服不已。毕竟当时她才十岁,就连自己都被那铺天的火势所惊吓,她却能镇定自若。
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又忙问道:“你到底想的什么法子?”
刘姝坐回了榻上,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心里知晓这世上除了自己和苏荷外的人都会觉得她做的事是错的。但她却别无选择。
她仍旧看着刘渊,缓缓道:“我去求了程太尉娶我。”
“什么?”刘渊惊得变了神色。他一想到程昭的为人,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急道:“怀夕,程昭和匈奴人一样可怕!”
刘姝摇了摇头,她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决绝和悲哀。她说:“我已别无选择,我绝不会嫁给沾染了外祖父和大舅父鲜血的匈奴人。阿兄,只有他能够帮我了!不管他是怎样的人,只要能够避免这场和亲,我愿意承受所有后果!”
刘渊心疼地看着刘姝,他想起她这些年的隐忍退让,孤苦无依,便不忍心责备她胆大妄为,行事鲁莽。他想,她嫁给程昭留在洛京,至少还有他在,他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她的!
他的心中只有对她的心疼和担忧了,他柔声说:“怀夕,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只怕日后你会受诸多委屈。还有,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愿意帮你?”
刘渊的关心让刘姝心中感激,她笑了笑说:“阿兄不必担心,我不在意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委屈的。我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至于程太尉,他已经答应娶我了。他并不是为了帮我,大概只是想寻些乐趣。”
听了这话,刘渊脸上露出愤慨之色,他恼怒道:“他竟敢拿你的婚姻大事寻乐,真是可恶!”
他顿了顿,又叹气说:“我真是羡慕你的性情,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你动容。我到如今,对于母后的偏心还不能够释怀。”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刘姝看见了他眼中的哀伤和无奈,她想起皇后对他的漠不关心,暗暗叹了口气说:“阿兄,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释怀的,那毕竟是你的母亲。父母之爱子,我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可后来才知晓,并非如此。父母的心也是偏的!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只希望日久天长终有一日能抹平心中的伤痛。”
“是啊,那毕竟是我的母亲,念月私下里也曾这样劝我。”刘渊想起念月那温柔似水的眼神,柔和动听的话语来欣慰地笑了笑。但很快他又以教训的口吻说:“你小小年纪说话怎如此老成?”
刘姝被他逗笑了,眉眼含笑地说:“阿兄才及冠,也不过比我大四岁,在人前说话做事更是老成啊!”
刘渊笑道:“我那是稳重。”
“是,朝中大臣无不夸赞阿兄稳重的。”
刘姝说完这话,心内却在想,我知晓阿兄不需要那些朝臣的夸赞,只是想要皇后的在意。
这句话她不会说出来,她不想让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