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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八月,秋高气爽。

皇太子的册封礼足准备了近一个月,已经是上至皇帝,下至臣工们明催暗催而赶出来的进度了。工部礼部主事之人俱是熬得两眼通红地在赶工。寻礼制,对古法,制冠服,备仪仗。

本朝自开国以来,这是第一次行册封皇太子礼制,一切都参照唐代开元年间册封皇太子的礼制。九月丁卯,皇帝御驾亲临朝元殿,殿中礼乐陈列,如元会之仪。皇帝着衮服,着十二旒冕的平天冠,设黄麾仪仗及宫县之乐于殿外庭中,文武百官早已经就位。

此时,皇太子着常服,骑马来到朝元门外,进入幄帐,在大内司仪临的服侍着,换了皇太子大仪所用的十二梁远游冠、朱明衣,由太师、太傅、太保和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师、三少的东宫官员引导进入朝元门,入殿到正中位置。

太常寺博士引着中书令到西阶解下剑、履,升殿到御坐前,跪服听宣。

宣制毕由东阶至太子位东,南向称“有制”,太子再拜。

中书侍郎引册案就太子东,中书令北面跪读册毕,太子再拜受册,授与右庶子;门下侍郎进宝授中书令,中书令授太子,太子以授左庶子,各置于案头。

由黄道出,太子随案南行,乐奏《正安》之曲,至殿门,乐止,太尉升殿称贺,侍中宣制,应答如仪。

皇太子站起来,缓缓向朝元门而出时,文武百官,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

此时似乎是普天同庆,然而,谁又能够知道,每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刚刚从蜀中回来的宣政使王继恩站在朝班列中,看着这人人称贺的场面,心中感慨万千。此时,又有谁还想得到,皇太子的长兄楚王元佐被囚于南宫之中,正好已经十年了。

宫乐之声,越过重重宫墙,是否也飘到了南宫之中?

但是,至少于刘娥来说,她听到了。

她不能亲临现场,亲眼看着皇太子受册封的仪式,但她的马车,却可以停在朝元门外的人群中,透过黑压压的人头,透过高高的宫墙,分辨着隐约飘来的乐声,她可以用心,感受着皇太子一步步的册封仪式,是如何进行。

宫县之乐,正安之曲,每一声钟鼓曲乐之声,她都在心里一点点地辨别着,皇太子册封之仪的每一个步骤,她都已经在心里头温习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正安之曲的最后一段终于奏起,她直起身来,轻呼道:“太子就要出来了。”

在车中与她同来的钱惟玉忙问:“在哪里。”

刘娥微微一笑:“正安之乐就要奏毕,太子要出朝安门回宫了。”

钱惟玉也连忙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地向外看去。

果然不久,就听一阵喧闹,远远地但见朝安门开,隔着人群,隔着御林军,隔着文武百官和仪仗,刘娥二人,也能只是远远地见皇太子的仪仗顶上飘动的紫色勋带一闪而没。

此时已经过午,皇太子易服乘马还宫,百官赐食于朝堂。

一直到人群寂静下来,刘娥才轻轻地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薜萝别院,张旻之妻何氏迎出门来,笑道:“今儿看了皇太子册封仪,一定是很热闹了?”

钱惟玉撇撇嘴道:“哪儿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就看到前面一排的人头,连皇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却见刘娥仍然站在那儿,嘴角含笑,忙推了推她,大叫道:“回魂啦!”

刘娥含嗔看了钱惟玉一眼道:“你呀,真是顽皮。”这边却向何氏娓娓道来,皇太子几时出门,几时入朝元门,几时受册。

钱惟玉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刘姐姐,你长了天眼通天耳通呀,我跟你一块儿儿去的,怎么我什么都没听到看到。”

刘娥微微一笑:“这得用心去听,去感觉!”

钱惟玉摇了摇头:“不明白。不过,我今天可累惨了饿惨了。刘姐姐,咱们天没亮就等在朝元门外,等到现在……”她看看窗外都已经是晚霞满天了:“我可饿惨了,还什么都没看到,早说不去了!”

刘娥轻抚了钱惟玉的头发,柔声道:“是我的不是呢。今天是在宫内册封,咱们自然是见不着皇太子的。待三天之后,皇太子要谒庙告天,到时候,咱们可就能够见着了。”

钱惟玉眨眨眼笑道:“何必挤在人群里呢,姐姐要看皇太子还不容易,怕不是太子隔三岔五地来谒见姐姐!”

刘娥摇摇头,轻声道:“唉,你不明白,那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着他的。他也知道,我会去看的。更何况,自此之后,我与他见面就更少了。”

钱惟玉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娥看着窗外,神情中有一丝的恍惚:“他做了皇太子,万人瞻目,以后,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自在了。”

但是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可以远远地看着你,看到你在丹陛大殿上,一步步稳稳地走上去,我知道你一定会走得很好,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

三日之后,东宫宫门大开,皇太子具卤簿,谒太庙。自唐天佑以来,乱离扰攘,将及百有余年,不看见这立皇太子的礼节。

此时,皇太子谒庙还宫,众百姓都扶老携幼,在道旁观看。

当年皇太子上书,开太仓,赈济百姓;又建立行馆,收容落地士子;推荐张咏治蜀,亲和爱民的名声,早已经深入人心。京城百姓,受恩尤重。多年来,中原久历战乱,现在活着的人们耳中,听得的都是父祖辈如何在动乱年间挣扎救生的事。此时,见皇太子自太庙告天而出,这等的仪仗繁华,已经是百年未见了。此时京城百物繁兴,陡然间众人心中却顿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如今真的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眼前的轩车玉辂中的人,便是太平盛世的真命天子了呀!

普通百姓,如何顾得这天子是现在式将来式,但听得一片赞叹之声,从太子千岁,竟不自觉得变成“太平盛世,太平天子——”的呼声了。

马车停在人群中,坐在马车中的刘娥正看着远方皇太子的卤簿车驾过来,但听得百姓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心中正是暗暗自豪的时候,忽然听得人群中竟有人发出“太平天子”、“真命天子”的赞叹声,吓得脸色大变:“不好——”

钱惟玉吓了一跳,忙拉住刘娥的手:“姐姐怎么了?”

刘娥的手已经冰冷,颤声道:“这样犯忌讳的话,是谁竟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若是被有心人传到官家耳中,这还了得。”她当即抓住钱惟玉道:“惟玉,快告诉你哥哥,想办法把这话传给太子宾客与宰相们,让他们准备为太子在官家面前解释,千万不要让太子自己去应对。”父子之间的心结,一定是不能直面的。父子之间,只能是永远父慈子孝,不能有其他言语。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半个时辰,宰相寇准被召入宫。

皇帝脸色铁青,见了寇准劈头就是一句:“今日太子谒庙,竟有人山呼为真命天子。太子竟如此得人心了吗,今日这般事情发生,将朕至于何地?”

寇准进来时还不知道这话,此时一听大惊,连忙伏地再拜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得人心,说明陛下选择对了储君,大宋江山托付得人。这正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陛下应该欢喜才是,为何反出此言呢?”

皇帝料不到寇准反有此说,不禁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这样么?”

寇准忙笑道:“今日太子祭庙告天,百姓欢呼,正是因为欣逢盛世的缘故。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其他人。百姓欢呼,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如今欣逢明君盛世呀!”

皇帝像是有些恍惚,点了点头道:“朕去去就来。”说着,抛下寇准入了内宫。

寇准独自呆在御书房,心中极是忐忑不安。皇储之位空悬多年,诸皇子明争暗斗不已。大宋立国才不过几十年,倘若在皇储问题上出些差迟。如齐恒公一般,创一世霸业,到死时五子相争,霸业风流云散。如今皇帝对太子生疑,若是太子的位置,再有什么变动,恐怕皇帝一旦驾崩,就会出现诸皇子争位的局面,则这几十年的太平盛世就化为乌有了。

皇帝怀着郁气,进了内宫。却见李皇后带着王德妃等后宫妃嫔一齐叩头称贺。

李皇后满脸笑容道:“陛下付托得人,民心拥戴,将来后福无穷!”

皇帝听了这话,忽然间心一松,是了,三郎又能有什么威望,能够得万民如此拥戴。不过是因为他是自己择立的继承人,不过是大宋一统,盛世江山,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庆典与欢呼。

今日他择三郎是这样的欢呼与庆祝,今日他若择了别人,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欢呼与庆祝了吗。

王德妃看出他的神情来,亦道喜:“正是,为陛下立太子,天下共庆,官家正应该为此痛饮三大杯呢!”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就舒服了,摆摆手道:“如今前头群臣还等着呢,朕哪有功夫与你们说话。”说完就转身回了前头,拉着寇准去前头开宴庆祝。

此时,太子赵恒正是祭庙告天刚刚结束回到东宫,便听到了有人把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刻就欲到皇帝面前去剖白自辨。

此时正是张旻在旁,连忙劝住了,这边飞快地请了新任的太子宾客李至李沆二人前来。这二人皆是追随皇帝多年的重臣,李至刚严简重,李沆深谋远虑,皇帝令太子须以师傅之礼事之。并晓谕二人说:“太子贤明仁孝,国本固矣。卿等可尽心规诲,若太,则宜赞助,事有未当,必须力言。至于《礼》、《乐》、《诗》、《书》义有可裨益者,皆卿等素习,不假朕之言谕。”

此时,见太子惊慌,李至性情最是刚硬,先开口道:“太子不必惊慌,倘有任何事,老臣等必以全家性命力保太子。”

李沆摇头道:“太子尽管放心,不必急着去官家面前剖白自辨,纵有需要,自有老臣等前去为太子说明辨白。谣言止于智者,太子尽管安坐,先派人去打听了情况再说。”

好不容易,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满脸喜气地跑回来禀道:“太子大喜!官家召了寇相来查问此事,寇相反而向官家称贺,说是民心所向,是官家择嗣得人。官家甚是欢喜,已经拉着寇相一齐去饮宴了。”

就在这时,张旻悄悄地进来,暗中递了一张纸条给太子。太子不及细看,忙收在掌心中。

这时候,李至李沆见满天风雷已过,且皇帝也派人传他们进宴,忙站起来笑容满面地告辞。太子赵恒打点起精神,亲自来送二人,二李再请辞请不敢,太子只是不听,直到把二李送到东宫大门外,见着二人惶恐感动地站在门口连连称谢,这才入内。

二李见太子转身入内,这才敢登上车驾,又回前殿赴宴。

这时候几名宰相也听说了此事,本是想着若是皇帝心中犯了猜忌,便要去后面向皇帝劝说。结果没过多久,皇帝就拉着寇准出来了。百官们有消息快的也知道了一二,此时见满天风雨已散,忙着赶上前来奉承,只是不断称颂官家英明,择储得人,太子民心所向正是社稷之福。

寇准饮到半巡,心中终是不定,忙借口如厕溜了出来,拉着相熟的内侍周怀政问了详情。周怀政就把刚才回宫后皇后与诸妃的道喜之言说了,道:“寇相放心吧,事情好得很。官家方才回到内宫,见了皇后、德妃等后宫妃嫔都一齐叩头称贺,说得官家高兴起来,就又跑回来要大宴群臣了!”

寇准听到此处,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忙回到宴上,却是皇帝正在找他。寇准此时既然放下心来,他本是豪爽之人,更是酒到杯干。君臣们足足喝了一个时辰,但见寇准最后已经是喝得大醉,倒要皇帝差了御林军把他运送回家。

赵恒送了二李出去,转身回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只觉得全身无力,浑身已经是冷汗湿透。

他打开了掌心的那张纸条,那是用澄心堂的花笺写着一行细细的小字:“谣言止于智者,行事先问宾客。侍君唯以恭谨,万事不可动摇。”

他看着花笺,只觉得心头一暖。他微笑着,将花笺紧紧地,紧紧地收在手心中,像是收着一件至宝似地。

皇帝大约也觉得在内心猜忌了儿子,有些不好意思,次日酒醒以后,就问皇后:“三郎如今后宅有几个姬妾,生了几个儿子?”

李皇后就说:“如今有两个儿子,前头还有……”还未来得及说,有一个怀孕了,就见皇帝一皱眉:“怎么会这样。子嗣不足,却是不好。他这个王妃我见过一面,看面相倒还好,只怎么也这般好妒的!自己不能生,难不成还不能叫妾室生不成。”

李皇后顾不得替郭妃辨解,忙先替赵恒解释:“郭氏倒是贤惠的,为三郎生了三个儿子,还夭折了两个,另一个却是侍婢生的。”

皇帝就摆了摆手道:“便是如此,那就是王妃不是个康健的。”那这剩下来的嫡子,怕也是不保险。若如此,可就只剩一个侍婢生的了。皇后还说郭氏贤惠,自己身体不足,还连生三子,另一子还是侍婢生的。三郎若是当个亲王,这种事他也不理会,横竖他能家宅安宁就行了。可他要是当了皇帝,将来的儿子是要承继大统的。真要是没儿子,侍婢生的倒也罢了,要能有好的选择,自然还是名门淑女生的更好。

再说,他自己在女色上向来从不压抑,所以看女人也很准,郭氏面相寡淡得很,宫宴上看过与儿子在一起的状态,一眼就能看出这男女之间,相敬如宾多于鱼水皆欢。他可以欣赏太子做个克制的儿子,克制的臣子,甚至将来做一个克制的皇帝,可却一定不会欣赏儿子当个克制的丈夫。皇帝担着天下事,前头殚精竭虑了,回后宫也要为了顾忌压抑自己,时间长了,反而失了平衡。他是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的人,推已及人,就觉得多要给儿子几个身份高些的妾室,多生些儿子,才是爱儿子。

于是过了两日,太子入宫时,被父亲狠狠奖励了一番,并给他聘了几个妾室。这却是为东宫聘人,不同寻常,对方又是名门,其中一个是昭宪太后杜氏的族人,另一个大将军曹彬的族人。就要正式下聘,备妆,择吉行礼,以示尊贵。

此时郭熙刚刚在选日子准备搬入东宫,这一日就有许多事情。先是昨日戴氏发动,自天亮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哭声嘹亮,手足有力,看着比郭熙的大郎二郎生出来时强壮多了。郭熙不免想起前不久早夭的大郎来,自己躲房中哭了好一会儿,就听得宫中接二连三传旨出来。郭熙只得强施脂粉,作出欢欣的笑容来。

却不想宫中皇后派人赐物,是上好的奇香并绫罗珍宝等,一赐郭熙,二赐杨媛。郭熙得了八样,杨媛得了六样,只比郭熙略低一等。郭熙面上笑着与杨媛道喜,心中却是暗惊。分明是皇后见着赵恒封了太子,就要抬举杨媛,让她显于太子眼中,助她得宠。东宫可立良娣二人,只在太子妃下,为正三品。若是立了良娣,通常太子登基,一个妃位是逃不了的。

心里才是越想越酸,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宫中就传出旨来,说是皇帝为太子聘杜氏、曹氏女入东宫,这两人家世都在她之上,且皇帝旨意中多有抬举,只怕她们入宫的排场,不下于她当年嫁入王府。

往日她在妯娌中,表面谦和,但内心是颇为骄傲的。她的丈夫温柔多情,待她一心一意,纵有皇后赐下的美女,他也不多看一眼,纵有侍婢怀孕,那也是她亲手安排他才接受的。独占恩宠的日子久了,眼里就难容得别的女人了。可如今,她就算不容,也得容啊。

心中正苦涩,这时就有人来报说越王妃来了。李阮来的时候,厅上皇后的赐物还未收起,她就看到了,心中不免有些酸意,就道:“臣妾参见太子妃,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郭熙收拾起心情来,忙笑容满面的迎上,扶起作势要行礼的李阮,嗔道:“阮妹,你我是什么情份,你倒也来这装模作样的,实是该打。”

李阮心情颇有复杂,此时她看郭熙,这个曾经与她平起平坐甚至多有相让的妯娌,如今已经又登上了一步,而她将来只能在对方面前称臣。从原来的不甘心,到如今的无奈,她的话语中,既有嫉妒也多了几份前所未有的讨好之意:“咱们闺中相好的几个姐妹,如今还是熙姐姐你福气最好,也不枉……”也不枉你这般地忍让,若是我知道不好嫉能让丈夫的名声更好,或者博来太子之位,我当日就一定不会太任性了。

不想郭熙看着李阮,也有些复杂,虽然自己做了太子妃,可是马上就要面临后宫的争斗,倒不如李阮来得肆意快活,轻叹一声:“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说心里话,我……还真的希望他只是个寻常亲王。”

李阮听了更觉得刺心,陪笑说了几句话,心中却道,我好意来看她,可她却这么矫情,明明已经赢了,还装模作样的说什么宁可做一个普通亲王,这话寒碜谁呢。不就是寒碜我们争了这么久,最终只能落得个普通亲王吗。

两人越发离心,郭熙心不在焉,李阮更觉轻慢,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李阮就告辞了。郭熙满腹心事,也看不出李阮异样来,旁边的乳母张氏却是看出来了,等回了内到,才对郭熙道:“太子妃做得正好,如今您是太子妃了,这越王妃还没个尊重样子,正该冷一冷她才是。”郭熙这才想起方才的事来,道:“却是我刚才冷怠她了,回头送些礼物给她吧。”

张氏却不忿,道:“娘子,你休要心慈,如今你身份不一样了,还容得她再冒犯到你头上来,往日里你们都是王妃,你还是长嫂,她却这般嚣张无礼,老奴早看不过眼去。如今身份易位了,您要把架子端起来才是。”又罗嗦了好一会儿要防着戴氏恃子而骄,要如何打压杨媛,如何防备将来的杜氏曹氏等。

郭熙听着这老嬷嬷的絮叨,只觉好笑又无知,念她也是一片爱重自己的热心,只敷衍几句就打发了她。心中虽忧虑,却也压下心情来,反而更在人前待妯娌们,姬妾们更好了些。

而此时刘娥亦在凭窗忧虑。

如芝见她坐得久了,怕风寒露重,忙拿了褙子给她披上,劝道:“娘子勿忧,太子的心意,只在您的身上,凭是有多少女人,也是夺不走的。”

刘娥回头,失笑:“你以为我在想这个?”

如芝脸一红,忙道:“是奴婢想岔了,只娘子若不是为了官家赐东宫闺秀而忧心,却是在想着什么?”

刘娥叹息:“官家赐美,虽是恩典,人只为太子而喜,我却为太子而忧。”

如芝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问,她不敢问。钱惟玉恰好也怕刘娥不悦,来探问中,正想劝解刘娥,听了这话,忙问:“这却是何故。”

刘娥叹息道:“官家前日还因为太子谒庙百姓欢呼万岁之事而发作,回到宫中,却又因为后宫几句恭贺而转怒为喜。如今又忽然无故赏太子美人,想是觉得前日误解了太子而内心想有补偿之意。”

钱惟玉就问:“这却不是好事?”

刘娥摇头:“不是好事。官家如今这样喜怒无常,可见是病疾颇深。这时候就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为塌天祸事。太子就算再谨言慎行,不落人把柄,也架不住有心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钱惟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这不会吧,太子可是祭庙告天的太子,若没有实证,谁敢做这样的事?”

刘娥摇头:“帝王老病,不能以常情度之。要不然,怎么秦皇汉武,都疏远太子,任人毁谤呢。”史书写起来只有几行事,可细细揣度其中的风波,却是于丝微之间,都看出凶险来。

“那,那太子当怎么办?”钱惟玉也被她说得害怕起来,忙问。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刘娥看着钱惟玉,目光炯炯:“你把话带给你哥哥,若想保全,便要教毁不能积,口不能众。”

如今赵恒为太子,入住东宫,走动就有十来个人跟着,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得一二侍卫就可以溜得出去。

自王继恩回京后,无可讳言,对于太子的行动,更是增添了许多无形的影响。想当年许王元僖,连府中侍妾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王继恩手中的罪证,以致于人死之后,还不得安生。更何况当年刘娥是被当今皇帝亲口下旨逐出京城的,若是叫人知道她被太子私下藏匿,那就是绝大的祸事。

因此刘娥就给元侃捎信,要他自此以后不要再来,自己也换了居处,足不出户,不敢再教任何人看到。这其间只能由张旻或钱惟演居中鱼雁传书,却也是没有断过。但是这样的短暂别离,这却让两人的更增相思之意。而信终究只能简略说些,遇上麻烦的事情,刘娥只能借助钱惟玉过来说话,借她之口,传与钱惟演,以作应对。

太子如今看似最风光,恰恰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一国储君,会成为所有野心家的靶子,要抵挡万千不知何处来的飞箭,那就要更多的人,来帮助他挡住。太子能够走到今日的位置,恰恰就是因为不争,恰恰就是因为广结善缘,恭谨待人。如今到了这一步,更不能变易初心,更不能因为惧怕暗箭而自己生出了主动攻击之心。太子是纲常正道,要让那些大臣们,本着维护纲常正道的心去维护太子,太子平时行事,就要持公道,多行公益,克制私心。

刘娥说了很多,她不知道钱惟玉能够把她的意思传达到几分给钱惟演,更不知道钱惟演又能够把几分原意转到赵恒那边去。

她不知道太子背后,到底有许多人的暗箭在蓄势待发,而她绝对不允许此时再出现倾覆之祸。

“梆——梆梆——”

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之声,王继恩站起来,动了动坐乏了的身子,走到蜡烛前,取了剪子剪去过长的烛芯。

烛花爆了一爆,火焰直窜上去,立时显得亮了许多。

他放下烛剪,转过身去,看着坐在堂上的三人:“三位,可还有什么意见吗?”

堂上所坐三人,皆非寻常之人。

首座坐的是殿前都指挥使李继隆,他是已故宣德军节度使李处耘之子,当今皇后的长兄。但是他之所以做到这个位置,并不是因为其当朝国舅的身份,而是以一身军功而得。自李继迁在夏州叛乱以来,时降时叛,朝三暮四。全凭李继隆坐镇西北,多次打得李继迁丢盔弃甲,最近的一次,李继迁被打得仓皇而逃,竟连自己亲生母亲都落到了李继隆手上。

李继隆押了李母进京为质,李继迁无奈,只得派自己的亲弟弟送上大批骆驼牛羊等,亲到京城来谢罪求和。

西北太平,李继隆便因功升任殿前都指挥使,回到京中。

这一天,却被同样也是平定了蜀中之乱而返京不久的宣昭使王继恩请到府中,商议要事。

今日陪坐的两人,一个是知待诏胡旦,另一个是参知政事李昌龄,也都是朝中重臣。

李继隆一进入王府中,见了这两个陪客,心中顿时就明白今日王继恩宴请他的目的了。胡旦本是原楚王元佐的翊善、李昌龄是元佐移居东宫时的少傅,都是当日元佐的心腹之人。元佐疯病被囚南宫之后,许王元僖大肆清洗原楚王府中这,胡旦李昌龄等人都被降职流放异地,直到元僖死后,一众楚王旧属,才都慢慢地回到京城之中。如今楚王旧部,自是以此二人为首。

这时候,见了李继隆,胡旦李昌龄忙上前行礼过后,胡旦忽然道:“听说昨日使相入宫见过圣人了?”

李继隆含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见过皇长孙了。”

胡旦大喜,忙问道:“皇长孙,他、他……可好?”

李继隆点头道:“很好,皇长孙允升今年十二岁了,知书达礼,皇后怜他父母不在身边,待他更是加倍地疼爱。”

胡旦神色微黯,不禁有些哽咽道:“圣人的懿德,天下同钦啊!”

皇长孙允升,便是楚王元佐的长子。昔年刚刚断乳不久,便遇上楚王疯病焚宫,而被囚南宫。楚王妃李氏,正是李继隆之女,自请入南宫照顾夫婿。李皇后是李继隆的亲妹妹,楚王妃的亲姑母,不忍见稚龄幼童也同入宫狱,便把皇长孙抱到自己宫中,亲自抚养。

李皇后本来就膝下无出,更兼素来怜爱楚王夫妻,这十年来亲自抚养皇长孙,感情更是非比寻常。允升虽然无父无母,却在宫中甚得宠爱。

此时李继隆见了这等阵仗,暗叹一口气,今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只为了同一个人,那就是如今废居南宫的皇长子,原楚王元佐。

胡旦跪下道:“楚王文武双全,本是天下人望。如今受难南宫,我们恨不能粉身碎骨以。只恨微躯薄力,只能求都指挥使了。”李继隆官高爵重,多少有些与他身为皇后之兄有关系。但是李继隆为人自负,平生最恨人提及此事,他把守西北,抗击李继迁之乱时,甚至往往先身士卒。因上,胡旦等亦不提起国舅之称,而呼之为使相或者都指挥使。

李继隆忙扶道:“胡大人请起,唉,此宫闱禁事,我一个外臣,如何帮得了忙。”

王继恩道:“恕下官多说一句话,今日请使相来,却是有一句要杀头的话,使相敢不敢听?”

李继隆看了王继恩一眼,道:“咱们都是武人,天天都是把头拎在手里,还怕听一句杀头的话吗?宣昭使有话直管说吧!”王继恩宦官出身,平生亦也是最恨人称他宫内的职务。

王继恩冷笑一声,道:“使相认为,当今皇太子,与楚王相比如何?”

李继隆道:“太子仁厚,楚王英武,自是不太一样。”

王继恩道:“太子不懂军务,但知弄些小恩小惠来邀买人心。下官自蜀中来,使相自西北来,这两处的情景,都是十年八载都平不下来的,再加上北边的契丹虎视眈眈,这三处的情景,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将来一旦边关有事,使相认为能够应付这种情况的,是当今太子,还是楚王?”

李继隆长叹一声:“楚王当年随了官家平北汉,征契丹,若非出了意外,上次雍熙北伐,也应该是他率军才是。”

王继恩也叹了一声,道:“雍熙之败,在于众将之间牵制太多,若是当年是楚王率军,契丹夏州,早就不成祸患了。”

李继隆叹了一声道:“如今说这样的话,又有何益?”他看了王继恩一眼,道:“如今不是咱们这些武官说话的地方。此次宣昭使出征蜀中,何等的功劳,却敌不过几名文官的鼓噪,说什么部下违纪,削了你的功劳。”

王继恩冷笑一声道:“我自己倒罢了,将士们提头沙场,不见得那些文官出力。成功了,倒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作践人。长此下去,寒了将士们的心,那里还差得人。”他拿起一叠文书道:“这就是太子的作为,一味地装腔作势。居东宫不坐正室,王妃不行册太子妃礼;不让百官对他行君臣礼,只准自己属官称臣;太子兵客李沆李至入见,必亲自送到门口;开封府内只称府尹,遇大事必问寇准吕端……就是拿这种礼贤下士的姿态,讨那些文官们的欢心,赢得所谓的士子之望,百姓之心。嘿嘿嘿,咱们大宋以兵马立天下,一旦真的发生战事,这些抵得什么用来?李公,你说呢?”

李继隆盯着王继恩看了好半天,忽然暴发出一阵大笑:“那以王公的意思呢?”

王继恩的眼中精光大炽,一字字地道:“仿当年夺宫之事,内联皇后,扶持楚王登基。”

李继隆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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