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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几日,这一日正是腊八,皇后赐腊八粥,各府王妃均入宫领宴。

襄王妃郭熙走入皇后宫中时,见几个王妃们都到了,正在外头等着。

越王妃李氏见是郭熙来了,招手笑道:“正说你呢,你就到了。来,坐我身边来,让我看看。”说着拉了郭妃到自己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肚子笑道:“有五个月了吧,看你的肚子必定生男。我们几个妯娌都羡慕你好福气,入府不到一年就怀上了。只是如今你有了身孕,不宜太操劳,正该自己保养身子才是。”

郭熙微笑:“多谢弟妹,王爷他待我一向很好,府中刘嬷嬷又是积年的老人了,一直照顾得我很妥帖的。”

李氏对很熟络地道:“三哥是个老实的,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今府中,还一直是刘嬷嬷管着?”

郭熙就道:“原是我管过一阵子的,只是后来怀上了,王爷不放心,于是又让刘嬷嬷帮忙了。”

吴王妃张氏闻言,掩嘴一笑:“三嫂果然是贤惠人,自然也会给三哥身边排了照顾的人吧!”

郭熙听得她话中的意思,佯作不懂:“有刘嬷嬷照顾着呢。”

吴王妃却不肯罢休撇嘴:“三嫂真是会开玩笑,爷们大了,又不是小孩子,老嬷嬷顶什么用。”

自许王病故后,皇储之位就直接的冲击着几个兄弟,几个妯娌中也带了出来。越王妃俨然一副诸妯娌之首的样子,吴王妃见了却是心头不忿,想要踩下两个嫂嫂去。仗着排行小,一副的天真无邪说着不中听的话,却未免有些倚小卖小的意味了。

越王妃恼了,自己正一副与襄王妃要好的模样,她在这里刺一下算什么,直接顶回去:“天底下哪有弟妹管到大伯屋里的,五弟妹照顾好你自己府的爷们吧。”

吴王妃被刺,心里更恼,却不敢直接对上越王妃,素性又道:“三嫂进门晚怀得晚,我们虽然比你小,可到底进门比你早,有些事比你早经历。”说着瞟了一眼越王妃,拖长了声音道:“这事情啊,还是您自己早安排为好,别到时候害得自己爷们官盐做了私盐卖,再把人打成个烂羊头也来不及了。”

郭熙听得明白,这是指之前越王妃怀孕,越王宠了一个小婢的事,当下也不语,知道越王妃必是要翻脸的。

果然越王妃喝道:“五弟妹,你什么意思?”

吴王妃撇嘴:“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了。三嫂啊,您也要早作准备,省得招人笑话。”

越王妃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们爷从来都跟我一心一意的,哪来这种话?你倒给我说说清楚,你这样败我的名声,是什么意思。”

郭熙忙拉越王妃:“好了好了,四弟妹,圣人宫里不能粗声大气的?”

越王妃被她提醒,恨恨地坐下来,瞪了吴王妃一眼,道:“正好教圣人看清楚,谁是搅事的妖精。”

吴王妃看了站在旁边的几个老嬷嬷一眼,心中也暗悔,若教她们说到皇后跟前,自己忍不住性子,倒是大大失策了。

李皇后早来了,却立在屏风后听着她们动静,见郭熙将事端平静了下来,这边笑着出来:“你们都到了。”

众人忙见过礼。

李皇后就道:“我刚才过来,听你们几个倒说得热闹,却是说什么来着?”

越王妃就道:“我正说三嫂的怀象呢,五弟妹到底年轻,说了些不着四六的事。”

吴王妃本已经息了火,听了这话就不肯了,笑道:“我正跟四嫂说,二嫂三嫂,都是我们当中的贤惠人。”

她本是挑事说越王妃不贤惠的,却不想惹怒了郭熙,许王刚刚去世又失了圣宠降了职,这一次聚会皇后便没叫上许王妃来。吴王妃竟将她与这个倒霉的许王妃并提,好生恶毒。这边脸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淡淡地笑道:“我们王爷也没个三妻四妾的,我不敢承五弟妹这句贤德呢。五弟待五弟妹也是极好的,就算纳了个人,却也不肯留得长久了。”

吴王妃被她这一顶,倒怔住了,她年轻,与吴王两人小夫妻之间闹腾得厉害,吴王但凡弄个姬妾来总是留不住,变着法儿给折腾走了,中间似乎还不小心弄死了一下。皇帝赐死许王府的张良娣,一个重要的罪名就是杖杀奴婢。素日她不管怎么生事,襄王妃都是不应,不想今日来了句厉害的,不禁又羞又气,脸儿涨得通红。

越王妃嘴一撇,笑了。

李皇后冷眼旁观着,见这两个王妃上来才两句便弄得这般箭拨弩张的,便轻笑道:“贤德大度,自然是你们做王妃当做到的,只是,你们未必就真的知道,什么叫贤德了!”

见皇后开口,越王妃吴王妃互瞪一眼,只得一齐低头恭声道:“谨听圣人的教导!”

李皇后正色道:“常言道,妻贤夫祸少。一味地悍妒,固然是不贤,然而一味地放纵,却也不是贤妻之道。要做得一个贤妻,不当管的不必去管,当管的不管,也不成。须得知道分寸,懂得有节、有度才行。你们夫妻感情好,那自然是好的,但御下,也不能不宽容些。”

越王妃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吴王妃得意一笑。

李皇后:“但一味容让,却也未必是正确的。今日你们二嫂没有进宫,若进来了我也要一并说说。一府里头的事,做王妃的当管也得管,否则的话失了上下尊卑,更是乱家的根本。许王妃自己没做错事,可是她没做好一个王妃,王府里头出事,她也得受连累。我只说一条,不管是你们,还是你们府中的姬妾,都不能再出现许王府那种僭逾制度、甚至有伤性命的事。一个好妻子,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耳朵,亦不可因为要当那等空名的贤妇,而撒开手诸事不问,天塌不管,这并不是贤德之道。”

几个王妃互相看了一眼,都凌然齐声:“母后放心,儿臣等府中,万万不敢有这种事。”

李皇后:“你们做王妃的,素日侍候好自己的丈夫,要明白妇者伏也,不可妄自尊大。”

这是说完姬妾相处,敲打诸王妃了,诸王妃心中不服,口中却道:“儿臣不敢。”

李皇后自然心中明白这些儿媳们的想法,这些皇家儿媳,都是出身将相之门,在家金尊玉贵地长到十几岁,就嫁入皇家,一府独尊,便是对着皇子丈夫,也是要争个高下的。尤其越王妃吴王妃初开始时,都是好得蜜里调油,及至一时顾不到发现丈夫起了外心,不免闹腾得厉害了些。这自己府中闹的,都是小事。但今日却已经明显见着为了储位,与自己妯娌也相争起来,才是李皇后真正担心的事情来。

当下李皇后又道:“虽然是妇者伏也,但也懂得妻者齐也。你要尊重自己的丈夫,但也要看着自己的丈夫,有不到的地方,该劝的也是要劝的。官家最重骨肉之情,最忌兄弟不和。我却知道,从来兄弟不和,都是从妯娌不和开始的。妯娌相和,兄弟没有不和的。谁若是令得天家骨肉失和,便是我,怕也保不住她。”

诸王妃不语,一时静默。

过了一会儿,郭熙笑道:“圣人的话,真是越逐磨越有理,让臣媳们一下子就找着了方向。平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着做着的,只是我们愚钝,圣人方才的道理,只想得一分两分,万不及今日圣人说得齐全明白。”

李皇后笑咪咪地招手令郭熙坐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是不担心你们两个的,三郎是个老实孩子,你也是个明白人。只你如今有了身孕了,襄王府里头也没个辅助的人,凡事可要自己保重!”

吴王妃假意儿笑道:“正是,三嫂为人,谁也是挑不出毛病来的。听说襄王府里里外外,都是三嫂一手操持,真是能干。只是平时尚可,如今你有了天家骨肉,正该好好地保养自己。母后可不许她再这么操劳了,你自己事小,皇孙事大。我府里头倒有几个丫头还伶俐,三嫂要是不嫌弃,挑一个过去帮你吧!”

李皇后眉头一皱,暗算这孩子莫不是个蠢的,怎么这样的话,也听不出来。却不知道这几个王妃既起了相争之心,又哪里是几句话压得下的。

郭熙见李皇后神情,心中暗暗冷笑,却不动声色地道:“多谢五弟妹好意,我自己身边倒还有几个丫头,能帮着我料理事的。”

吴王妃掩口轻笑:“府中的事,倒是有人料理的,可是你们襄王难道不要人服侍吗?总不成这几个月,让他过和尚日子。如今襄王府别无姬妾,这知道的,说是三哥专情,三嫂招人爱。不知道的,还只道是三哥太老实了,三嫂气量小呢。我听着都替您不服,你说说这外头传的什么话哦!”

越王妃本待开口,听到这里,也不免心生妒意,竟不说话了。

郭熙心中恼怒,却不说话,只朝着吴王妃笑笑:“五弟妹这张嘴啊,真是太利落了。幸而圣人大度,要不然,就是失仪了。”

吴王妃冷笑:“我就是直爽些,见不得人装模作样。”

“好了!”李皇后轻轻地一声,大家立刻静了下来,不敢出声,她扫视一场,微微一笑:“五娘这张嘴,真是叫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的。今儿咱们娘儿几个自家人,在一起说说,你三嫂有喜,你引她笑一笑倒也无妨。要是传到外头不相关的人耳中,倒显得不是大家气派。三娘,”她很亲昵地拉过郭妃的手,笑道:“是得置个人,好帮着你服侍三郎,也让你好好养胎。”她回头叫道:“媛儿——”

但见一个宫人立刻应声:“奴婢在。”声音很是清脆伶俐。

李皇后笑道:“媛儿在我身边,最能讨我喜欢。她的出身,也不是平常人家,是天武副指挥使杨知信的侄女儿。去年到我身边,调教了一年,谁讨我也不给,如今就给了你吧!”

郭熙似觉得一道雷霆闪过,心中五味交加,眼前忽然一片朦胧,却不敢表露出来半点酸意,不及细想,却只能立刻起身,下拜谢恩道:“臣媳多谢圣人的厚爱。”

李皇后笑着叫道:“媛儿,快扶住了。三娘,你身子重,免了免了。”

郭熙只觉得一双手伸过来欲扶自己,近乎本能地立刻挣开,忽然回过神来,盈盈笑道:“不必了。”

李皇后吩咐:“媛儿,还不参见你们王妃。”

郭熙只见眼前一个人向着自己跪拜下去,忙笑着去扶她道:“不必了。好妹妹,快起来吧!”她怀着身孕不方便,说得快做得慢,虽然已经伸手去扶,杨媛年轻动作机灵,却已经将三个头磕完,郭妃的手才正好伸到拉住了她。

郭熙这才细细地看着杨媛,只见她约莫十三四岁,身形初长,神情中却还留着一丝稚嫩与纯真,相貌却是甜美讨喜,甚为乖巧的模样。

郭熙轻抚着腹部,心中又酸又喜。怀得皇家骨肉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却因此还是逃不过这等地位必然要过的一关,襄王独宠的日子终将难以长久,怀孕是喜也是忧,如此一来再不能独自一人拥有丈夫。是迟是早,终归会来的吧。如今由皇后赐下,又体面又堵了众人的口,也未曾不好。又瞧着杨媛年纪尚小,虽然透着机灵劲儿,模样却也不是个妖媚的相格,断断不致勾引得襄王变心。皇后毕竟还是有分寸的,虽然插手入襄王府,但却没打算弄个妖精来与自己争宠生事。

她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事,面上不显,这边拉起杨媛,这边已是极快地褪下手中一只累丝金镯套到杨媛的手上,笑道:“妹妹,这个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

杨媛骤得此名贵饰物,涨红了脸不敢收,两人推让了两三回,李皇后笑道:“好了,难得襄王妃喜欢你,你就收下吧!哦,我瞧着这累丝金镯有点眼熟,好象是你母亲戴过吧!”

郭熙暗喜皇后到底认出这首饰来,倒不白给了:“正是,圣人好眼力,这是我出嫁时母亲让我压箱的。可是要论疼我,圣人才是真心体贴我疼我的人。圣人调教的好人儿,我一看见她,就打心眼里喜欢呢。有了杨妹妹,我以后就偷个懒了,安安心了。”说着拉了杨媛的手,一边说一边笑。

杨媛的小手被郭熙拉着,只觉得郭熙的手冰冷潮湿,忽然想到她刚才毫不犹豫地甩开自己欲去搀扶的手,心中不由地微微一颤。

吴王妃在一边瞧着,她满心是想让郭熙不舒坦的,眼见她笑得如此开心的样子,自己反而更加堵心了。当着皇后的面,却又不敢发作,脸色未免不好看起来。

李皇后却移了话题,只说今年的花灯等事,又叫人拿新晋的宫锻珠宝花样来给诸王妃。过得一会儿,其他几宫的妃嫔也来了。其中便有越王吴王的生母等,几个低阶美人也带着年幼的皇子过来。只元僖的生母孙贵妃告病未来,众人也是明白,孙氏自儿子立为皇储之后就晋位为妃,元僖追封为太子以后,孙氏更晋为贵妃。只是尊贵的位置,没了儿子,又有什么意趣。孙氏未封贵妃前,诸妃嫔均来奉承,她封了贵妃就倒下了,也没几人看过她。

如今众人只围着李皇后奉承,一派喜乐融融,将元僖之死带来的低沉气温也都散了。

及至晚间,李皇后更是厚赐众人,还说元宵节宫中也设灯会,叫诸人都要准备花灯。一时将众人鼓动得兴奋起来,回去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做个什么样的花灯能一举压下众人来。

众人出去了,李皇后才松了口气,叫贴身的纪嬷嬷来服侍着她卸妆。

纪嬷嬷一边服侍着,一边同李皇后说闲话:“襄王妃能明白您的用意吗?”

李皇后叹息一声:“管她呢,不过是我尽我的心罢了。”

当日皇帝雷霆之怒,在元僖灵前杀了张良娣,又将他的属官一并贬谪,众皇子不解其意,俱都惶恐不安,一时朝党气息低迷。皇帝见状,就让皇后召诸王妃进宫,一则缓解气氛,二则安诸子之心。李皇后知道许王死后,诸王相争储位,但皇帝却根本没打算这时候马上再立皇储,要李皇后从诸王妃着手开解,避免相争。李皇后知道这事难办,却也只得执行。临了皇帝听说襄王妃有孕,襄王府别无姬妾之时,忽然又让皇后赐他几个姬妾。

李皇后明白其意,不过是因越王妃吴王妃之前在孕期都闹过一些笑话,再加前任襄王妃悍妒,怕这次襄王府又出事,于是干脆从宫中赏下人来,避免坏了襄王名声。二来却是因为之前皇帝无端震怒,将襄王那名宠婢给赶走了,因此就觉得赔偿一下儿子。

只是皇帝却不明白,这人又不是物件儿,一件坏了,再赔一件就能行的。便是物件,也有心爱的,也有寻常的。你瞧着寻常的,却有可能是他心爱的。想想楚王叛逆,许王虚伪,皇帝对这两个儿子虽有慈父之心,却总处不到点上去。如今想待襄王好些,但这赐姬妾,未必能教他领情,却反而更令其夫妻不和。

再想皇帝前一句吩咐要消了诸王的相争之心,后一句又单独赐他姬妾,又将他置于众人瞩目,岂不是南辕北辙。只是皇帝从来就是任性行事,她能够熬到今日的皇后之位,靠的就是善解人意,恭敬体贴,只自己把事情办了就好,哪里肯去做逆耳之言,招惹无由之事。

纪嬷嬷见她心情不甚好,就道:“圣人待襄王妃这般好,她若是不体察您的好意,也算不得聪明人,也犯不着您再费心。”

李皇后长叹一声:“这将来之事,也说不好,我不过结个善缘罢了。”她也只能一边执行皇帝的旨意,另一边挑选好人选,再提点郭氏,希望她能够明白。为王妃,自然可以独占春色,为皇储妃,就必须要贤德大度才是。

纪嬷嬷陪笑:“圣人何必操心这件事,您不是常劝官家:‘不痴不呆,不作阿姑阿翁。’凭是谁主事,还敢不敬您嘛。”

李皇后看她一眼,道:“‘不痴不呆,不作阿姑阿翁’。可要是真痴真呆,也做不得阿姑阿翁。”

纪嬷嬷便明白她的话:“只怕几位郎君都要争一争呢,咱们只在旁边看罢了。”

李皇后叹息:“你可知道,开宝皇后前阵子去了。唉,想当年她初进宫时,是何等荣耀,如今身后,却又是何等凄凉。”

纪嬷嬷却是知道,听说开宝皇后临终前惹怒了官家,所以官家迁怒于她的后事,这几日朝堂上还发落了好几个为她鸣不平的官员。

李皇后长叹一声,想着开宝皇后临死之言:“身为皇后,既然享了常人不能得的荣耀,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痛苦。”她岂能只图今日享受的尊荣,不为将来打算。

这种事情,明白得早,比明白得迟好。她这份赏赐,襄王妃接得下,以后也少吃些苦头。

却说郭熙回府,一径入了自己房中,吩咐侍女燕儿道:“皇后恩典,赐宫人杨媛为襄王府良娣。杨良娣是皇后所赐,身份不同,我想这府里头须得挑一处最好的院落才是。我想来想去,只有前头的玉锦轩又大又好,且现成,你立刻带人去收拾出来,一应物品且要挑好的,服侍的丫环,也要乖顺听话的。”

燕儿是她的心腹,听了她这话却心中不禁打个寒噤:“王妃,可是这玉锦轩……”玉锦轩是先王妃潘氏所居之地,自潘妃死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进去了。谁都知道襄王元侃极之厌恶玉锦轩这个地方,在潘妃活着的最后两年间,襄王是一步也没踏入玉锦轩。把新人送到这个地方,无异是送入冷宫。

郭熙眉毛微挑:“怎么了?”

燕儿大着胆子问道:“王妃,奴婢以为你好象态度有些不一样?”

郭熙笑道:“什么不一样?”

燕儿道:“记得那次奴婢对您说,听说王爷在外头可能有人,您又不闻不问,为什么如今却又不一样了?”

郭熙含笑道:“傻丫头,外头的闲花野草入不得府上不得台面,王爷一时兴起终究也是昙花一现,犯不着为这个去逆了王爷的意。”她停了一下,缓缓地道:“杨良娣是皇后所赐,又是杨知信的侄女儿,身份尊贵,长得又讨人喜欢。她过得两三年,若产下一男半女的,就能与我齐肩了,可是件好事呢。我自然要好好地待她,关照她。”

燕儿忙点头道:“奴婢明白了。”

郭熙正色道:“你们不可存了小人见识,不管王爷待杨良娣好坏,她都是皇后所赐,我要待之如妹。这府里上下人等,都要好好地待她,不可让她心生嫌隙。”

燕儿这回才是彻底服了:“奴婢现在全明白了,王妃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

郭熙缓缓坐下,低头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嘴角微微一丝笑意:“今天圣人教我们几个王妃为妇之道,贤德之道。不当管的不要管,当管的事不能不管。男人府外的事务,我自不必理会,发生在府内的事,我就得掌握。”她看着窗外渐升上来的月色,缓缓地道:“圣人说的好,做好一个贤王妃,须得懂得分寸,有节、有度。”

转眼又是元宵,这年元宵节灯会格外热闹,却也出了比往年更多的事情。

过了元宵,元侃择了一日,踏雪来到薜萝别院,刘娥的房中早已经备好了暖炕,熏得一室春生。见着刘娥在炕上煨着酒,恰是一幅“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场景。

元侃已经自己脱着斗篷,搓着手道:“好冷好冷。”

刘娥把元侃的手拉过来,放在薰笼上捂着:“外头下雪了?这样冷,要不要让她们暖杯酒来挡挡寒气?”

元侃就笑道:“此意甚好。”

虽然因为王继恩查案的事情受了惊,但许王死后,虽然诸皇子有相争,但终究不过是在皇帝跟面讨好些,在政事上争执着,跟大臣们拉拢些,但元侃身后跟踪之类的事情,倒真是绝迹了。许王部属牵连这么多,其实多多少少跟查到许王当初做的一些隐秘之事有关,因此两人相处又松快了许多。

两人在暖暖的炕上,一边调笑,一边抢酒喝。知道元侃素日在府中几十大碟的嫌烦,刘娥今日只备了四样下酒小菜是花炊鹌子、羊舌签、鸳鸯炸肚、五珍脍,再有四样劝酒果子是雕花密煎、永嘉黄柑子、咸酸桃丝、陈公梨。元侃甚是喜欢,也不用银着,只用手抓了一只羊舌签来吃了,急得刘娥直叫:“把炕上弄得油汪汪的。”元侃也不理睬,只顾哈哈大笑,越发不管不顾地胡闹。

闹了一会儿,元侃才静下来靠着软榻,左手执着酒盏,右手拥着刘娥,笑道:“这等日子,神仙不换!怪不得人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刘娥就问元侃忙什么,元侃就说前日元宵节的事情:“这京城看似太平,但城狐社鼠,总是除之不尽。每年的元宵节,都会有三四十名妇人孩童走失被劫,不知下落。连前日惟演的妹子看灯,这样十来个仆从跟着,也险些被劫走了。”

这事儿刘娥却是知道,钱惟演的妹妹钱惟玉元宵节看灯,也是带了十来个仆从的,不想到了灯市上,被人一挤都挤散了,还好三四个仆妇紧紧跟着,谁知道挤到一个巷口,见着一个戴帷帽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婢衣着富贵的,见了这几人就道自己是某官员眷属,说要结伴而行壮胆,走不得几步,就说自家的轿子就在前面,可两人一起乘坐,叫健仆们抬着,先离了这拥挤之地。惟玉不提防有诈,只与她坐上轿子,那健仆就抬起轿子,不顾仆妇们就跑了。恰好刘美与几个王府护卫也乘假出来看灯,见吴越王府仆妇们哭着追赶不,当下就带着人去才将人救回。

说起这事,刘娥也叹息:“这也是可巧了遇上我哥,只是这些人如何这般猖狂,官府竟也不管吗?”刘娥混瓦肆的时候,听过这些事情,只是她那时候自己也养不活,听过也就听过,这时候听得元侃说起某官家女眷属失踪,又说起某富家千金失踪,小儿失踪,这时候心态就不一样了,就道:“我原以为这都是开国前的旧事,不想如今还有这种事,可见是开封府失职了。”

元侃就道:“我今日也问过开封府的判官吕端,他说是极难管的。这些人素日住在桥下河边井洞,这地下河道洞洞相连,二哥在任的时候也派人围捕过几次,都只抓到一些小喽啰,解救过少量的人,但背后的势力都抓不住,没过多久,就死灰复燃。况那时候……”

他没说下去,但刘娥却是懂了。这些年开封府尹走马灯似的换,秦王、楚王、许王,主官变动太大,许多事就不好做。

刘娥就道:“所谓城狐社鼠,不过是土垣败坏,无人清理,日复一日下来,才显得积重难返。这跟打扫屋子一样,把死角清理掉了,这些人就无处藏身了。”

元侃却不信:“多少能臣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如何知道处理。”

刘娥说:“这些人难抓,就在于搜捕之时,往桥洞下一钻就罢了。可是这只是他们逃避时的办法罢了,难道他还能永远住在桥洞底下不出来,他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抓这些妇孺,难道还能长久锁在地底下,自然也有贩卖的渠道。且地下洞穴虽多,不过是每回都只是开封府派衙役抓捕,人数不够,查得不够罢了。”

元侃听了就坐起来:“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

刘娥就说:“我们以前抓田鼠,若是找到洞穴直接伸手掏洞,自然就是田鼠从别的出口逃了。后来就是发现了田鼠,先不掏洞,而是到周边将其他的口子封住了,然后放烟一薰,只看烟从哪个洞口散出去,就在那里张着网罢了。”

元侃就拍案叫好:“你这可是兵法,围而不攻聚而歼之。”

刘娥笑道:“我们乡下人哪里懂什么兵法,我们只知道凡是抓田鼠,就要用田鼠的办法。再有,就是田鼠躲在洞里,如何发现它们的行踪,却是田鼠爱往洞里拖东西,又贪,所以路上总会掉下一些东西的。顺着鼠踪去,再没有抓不住的。”

元侃点头:“正是,这些人做案多起,都有一定的行踪,一次两次出乎意料,十次八次,难道不会有重复的路子。”说着就铺开书案,写起表章来。

刘娥又提醒:“再则,若要绝了鼠踪,顶好是把鼠洞填上才好。”

说着站起来,次日就上了表章,让开封府协同查办无忧洞之事。

若说素日朝上还有人会为各种事而争执,在这件事上,还真的无人争执,清扫了这些城狐社鼠,大家心理上都觉得安全些。且这些人实在太底层了,素日顶多勾结些衙役里正,还攀交不到朝堂官员去。

刘娥只是提供了一点思路,到具体方案,自然有能臣干吏来操办。先是派人混入当中,查了一两个月,掌握了证握,就带着开封府展开一次突袭,先是让匠人将查到的地下水道洞穴见一处封一处,只留得几个出口故意不封,却在那几个出口上暗中留了临时抽调的禁军来。再让开封府衙役如往常一般到地下洞穴去抓捕,果然就见着一批抓一批。凡是一处搜尽了的,就让工匠将洞穴用土封死。如此查一处,封一处,虽然也有从别处洞口逃了去的。但终究十之七八都落了网。次则再去查封一批素日帮助销赃、转运、贩卖妇孺的店铺与链条来,更挖出与这些人勾结的底层小吏来,如此整顿一番,顿时就换了气象。

皇帝得知,也叫元侃进宫来夸奖一番。

这一番整顿下来,虽然不能说让这类的地下阴暗势力就此绝对迹,但这一打击下来,保得此后三四十年的清静,却是有的。这样的大城市中,永远不缺阴暗的角落,永远不缺因无法谋生而铤而走险的人,也永远不缺那些因为利益而与之勾结的势力。那些销赃的链条被打击,或许三五年会慢慢恢复,但要成规模,也得十来年。但那些被封土堵死的地洞,想再一点点挖开再成为纵横交错无法追捕的管道网络,却是没有几十年不成。

“但最终还是要保得京中没有流民才是。”元侃叹气。

是啊,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叹气的,刚打击完这些无业流民,转眼开春京城忽然又多了一批新的流民,幸而那些洞穴都封死了,否则就是多一批不稳定的情况。

“这批流民,都是从蜀中来的,听说今年受灾了。”刘娥也是蜀中逃难而来,格外同情。

元侃叹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今日居然有一个蜀中来的狂生吴文赏叩阙上书,历数蜀中诸官员贪酷,这倒也罢了,他居然还指摘朝庭的政令有过,说蜀中专设的博买务害民无数,理应立刻取消。父皇听了虽然大怒,却也说是书生意气,只将他杖责,轰了出去。只是想着前些时候张咏也同我说,蜀民有怨,请我上书父皇,只是……”

刘娥自然明白他这一句只是后面的意思:“只是蜀中原是吴王的藩地,你不便擅加插手!”

元侃叹了一口气:“正是。想那年我上书父皇开仓赈济京中贫民,这事儿便年年得我办理了。那时候便得罪了二哥,跟我别扭了好几年,我回什么驳什么。我倒罢了,倒累得跟我走得近的几名官员给寻事下贬了。直到二哥死后,我才陆续把他们给弄回来。这也是我以前不懂得做事的缘故,如今再为这个事跟五弟对上,实在是不必了。那会儿二哥还看我是个弟弟不懂事,肯容让几分。但五弟又向来是个狂性子,只怕更要疑心我与他作对,挑他的不是。”

刘娥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天潢贵胄,做件事也得这么左右为难的,叫底下的人,做事就更难了。”

元侃将身子向后倚过去,叹道:“那个狂生吴文赏,告的头一名就是彭山县令齐元振贪脏虐民。这个齐元振本是五弟府中放出来的,去年述职考政却是优等,还特别领了朝庭的奖励。”

刘娥好奇道:“既然是述职考政优等,怎么会被人告,却不知这述职考政是怎么考出来的?”

元侃笑道:“今年有吴文赏告他,他可得不了优等了。述职考政,无非考的是今年岁入有否增加,治地太平否之类的。岁入每年入户部有记载的,治地上若无有大诉讼,那便是太平了。”

刘娥冷笑道:“倘若述职考政只考这些,那倒容易了。比如农户租地,一年的收成原是要三成交皇粮,下面县令便改成六成七成,横竖百姓认不得朝庭的政令。这样抢了租子,在朝庭面前增了岁入,自己却也收得铜钱满仓,百姓饿死,却有谁理?那讼案更简单,衙门里不管有理没理,先交钱再打官司,层层剥皮,谁敢上衙门打官司去?”

元侃笑了:“怎么你这话,倒象是今日吴文赏的口气!”

刘娥怔怔地道:“我们家,就是这么逃难出来的。”

元侃收敛了笑容,抱住了刘娥道:“别想这事儿了。我过几日,找机会跟五弟提一下,让他自己小心点儿。若是他自己上书,那就两全了。”

刘娥回过神来,笑道:“你看我说哪里去了,尽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做什么呢!我想朝中宰相大臣总会看到的吧,官家若是知道了蜀中情景,必会下恩旨的。”元侃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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