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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元侃回府,就见着王妃郭氏惶急地来找他,元侃见她急得眼眶都红了,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当下就随她回了房间,问她:“怎么了?”

郭氏就道:“我今天接到母亲传信,说是开封府找上我娘家。起因是我家一个家将在外与人结仇,昨日尸体被扔在开封府外,身上还有我家的腰牌。开封府要问明事由。可怜我父兄俱外出镇守边关,如今府中只有妇孺之辈,如何好应付官府。情急之下,只能来找我。我一介妇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思来想去,只能求王爷相助,派人与开封府接洽此事。”说到这里,眼泪都不由下来了。

元侃心中就已经有数,故作不知,沉吟道:“你的家将,又能与什么人结仇?你且想想,或……不是结仇,而是奉人之命行事呢?”说到这里,就有意观察郭氏神情。她若是心里有鬼,多少会露出端倪来。

却见郭氏一脸茫然:“奉人之命?奉谁之命?”

元侃就道:“你父兄俱为将领,想要调动兵马行事,并不困难。”

郭氏看了元侃一眼,摇头苦笑:“王爷说哪里话来,我父兄虽然为将,但兵马都是朝廷的,一兵一卒也不可私自调用。虽有几名家将,也都是有造册的,或是随我兄长公干,或是留在府中保护妇孺罢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况那人又早不是我府上之人了。”

元侃听着前面的话,就已经有些明白,想果然是自己先入为主,错怪于她了,听到后来,便有些吃惊,忙问她:“不是你府上家将,如何会找上你家?”

郭氏就叹息:“我府上也就几名家将,一听名字就知道了,这人去年就已经被我府中逐出。”去年她还没过门,这事自然是知道的。

元侃盯着她的神情,却不似作伪,当下就问:“却是为了何事?”

郭氏就道:“那人素有赌博恶习,因着偷窃之事屡教不改,因此只得将他逐出。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手中居然留有腰牌未曾交回,听说如今已经沦落成市井无赖,不知为何被人杀死,却连累我娘家。”见元侃神情阴晴不定,心中委屈,因有求于他,只得又道:“王爷不信,可以去查。如若有假,只管问罪妾身。”

元侃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肯定了,当下就道:“好,我自会调查,此事必不会让岳母受惊。”

郭氏强压心头难受,只点头应是,见元侃走了,这才扭头拭泪。

元侃就派人去细查了,果然死掉的那刺客虽是郭府家将,却有赌博偷窥恶习,早于去年就被郭府逐出。只那人依旧仗着郭府名义在外招摇,又于一些城狐社鼠过往甚密,又甚好酒吹牛作妄语。想来就算是郭氏当真要派人暗杀刘娥,也当用更得力的心腹之人。倒的确可能是被人得知这是郭府家将,因此收买去作行刺离间之事,且事先与他下毒,备其行刺杀人之后,当死在半途,正好作为离间死证。又查得开封府虽然立案,但却只派了几名去郭府询问几句夸张其辞外,也没有真正派得力的人去查案。

王继忠就回府报告:“至此可以肯定,是那一位……”他自是暗指许王:“派杀手去杀刘娘子,意图嫁祸王妃,使得王爷与王妃失和,以败坏王爷名声,叫官家厌了您。”

元侃苦笑摇头:“我这个二哥啊,真是穷极思虑了。”想了想,就道:“我去看看王妃。”

这件事,原是他冤枉了郭氏,一想至此,不免心中愧疚。当下就往后院走去,就见郭氏正在房中做针线,只是神情怔怔的,显然心不在焉。见元侃来了,忙放下针线相迎。

元侃就问她:“可是担忧家里的事?”

郭氏忙道:“正要谢谢王爷,我娘派人来说,这事儿幸得王爷吩咐,都无事了。只今日四弟妹来说了二嫂的事,我一时想着倒走神了。”

元侃一怔:“二嫂?怎么了?”许王妃为人懦弱,百事皆都能忍,若是连她的事都能够让妯娌间吵开,可是出大事了。郭氏为人,又与潘氏不同,潘氏骄傲,只肯听人奉承,与妯娌之间往来关系并不甚好。但郭氏却是与妯娌们往来极多的,便是人不到,隔三岔五地都会互送些些府里的花儿果儿,糕点绣样的。因此妯娌间的风吹草动,就先知道。

只是素日元侃对此事都不关心,若听到她到这里,都是把话岔掉,不想今日主动问起来。

郭氏一怔,想了想才道:“照理,我们是不应该背后说兄嫂们的闲话,只是四弟妹跟我说,前儿她去看望二嫂,二嫂哭得泪人一样……”

元侃一听是许王府的事,就立刻问:“难道二嫂与二哥吵架了吗?二嫂是脾气极好的人,却是为了什么事忍不住了?”

郭氏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听她说,二嫂身边的一个侍女突然无故不见了,二嫂很惶恐,还咬定说是被张良娣害的。”她把后一句咽下来了,四弟妹还说,二嫂如今怕得日夜睡不着,就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莫名被张良娣给害了。这话说起来诛心,况且二哥还是皇储,哪里敢说出他听。

元侃叹气:“父皇当日择配的时候,的确是挑了门第的。可惜刚定了亲,她父亲就亡故了。”许王妃为什么明明门第相当,却对张良娣没有办法。许王偏袒是一方面,许王妃家世败落又是另一方面。订亲时还显赫,到成亲时却因为家世败落,险些连嫁妆都出不起,因此在许王府就抬不起头来。

郭氏就叹息:“可怜二嫂父母俱亡,对四弟妹说出这样的话,想是无说话的人了……”说着,看了元侃一样。

元侃心一动,想起郭氏也是使相门第,但却也是嫁进来前就父亲早亡,她兄弟五人各地为将,但却都未入中枢,与许王妃多少有点兔死狐辈,物伤其类之感。一到想这里,想到自她以府以来,自己多番冷落,难为她不闹不嗔,贤德如强,不由地心生愧疚之意。

见郭氏眼神看来,又是希望又有些求恳,元侃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只觉得待不下去了,有些狼狈地站起来:“我,我忽然想到外头书房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就逃出似地出去了。

元侃想到方才王妃说的事,就叫人去请钱惟演,见他来了,就将许王妃婢女失踪或与张良娣有关的事说了,叫他去查一下,或有内情可用。

钱惟演应了,却见他一直有些走神,就问他:“可是有什么事?”

元侃没有说话,却是来回走了几步,方叹道:“王妃她……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钱惟演已经明白,就劝道:“您是王爷,您待她……她的心自然是真真的。但王妃也是您明媒正娶的,就算你多喜欢几个女人,也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元侃摇了摇头:“惟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她曾经对他说“最苦莫过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他不想伤害郭氏,更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当日潘妃过府的时候,他何曾也对她是抱有期望的。虽然不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但毕竟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他处处让着她,也希望她能够安心,可是不想……最后却演变成那样。

他处处想两全,最终却是两不全。小娥如今东躲西藏,潘氏更是早早夭亡。在潘氏最后的那几个月,他心里还怀着怨恨,没有去看她。可也就这到一犹豫间,她竟然会这么去了!

说道这样,他不禁叹息:“潘氏……是我对不住她!老实说,这番我原是心冷了,与其一开始抱有期待而最终迁怒于她,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抱有期望,也免了失望。可如今却觉得,我这样做,对郭氏却是另一种错误。郭氏她什么错也没有,却受我的冷遇,甚至我还怀疑过她……看到她今天这样,我觉得……我何其残忍!”

钱惟演却道:“王爷既然已经意识到,为什么不去改变呢?”他上前一步,提醒道:“臣以为,许王的事恰好也是提醒了王爷,王爷若是胸怀大志,就不能够在小节上让人有隙可乘,更不能让人知道那一位是您的死穴。王爷与潘王妃不和也罢了,如今再与郭王妃不合,岂不是让人觉得王爷薄情。更有甚者,若是官家过问此事,只怕那一位会有危险。”

见元侃犹豫,钱惟演进一步,道:“王爷若有争位之意,有个子嗣,才有份量啊。”

元侃顿时跳了起来:“我岂能为此——”说到这里,却犹豫摆手:“罢了,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清晨,朱雀门外,群臣正相候上朝。

许王元僖走下轿子,抬头看着那一片天空,远方朝霞初上,光芒万丈,映得他苍白的脸也忽然一阵亮色。

元僖整了整朝服,准备上朝。他走在长长的龙尾道上,心中暗暗思量。这大半年来,或是疲累过度,他经常有些心悸晕眩。可是朝庭、京城之中,政事繁多,他又不太放心交到别人的手中。

朝中之事,让他烦心的实在不少。宰相赵普自回京以后,也是挂个虚名,他年事已高又多病,除却几桩关键的国政以后,也是基本无力过问其他的事了。但是此人年老成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天下倾听。象上次他建言李继捧去夏州对付李继迁一事,到现在不到三年,李继迁已经自行上表请降,受朝庭赐名赵保吉。西边银夏诸州,已经暂得安宁。赵普也因此被封为太师,将宰相一职空缺了出来。

元僖原是推荐了自己府中谘议工部尚书赵令图,谁知道皇帝却又任命了户部尚书吕蒙正为相。这吕蒙正,原是那一次与襄王不约而同地上奏请救赈济京城灾民,而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这一来却又想起了襄王元侃。自去年以来,襄王元侃频频上表,请求完赈灾请开仓,上奏完免粮奏安抚边远,故作姿态收买人心,这边于政事上却推得甚远。

这几个兄弟,都不叫人省心。老四越王元份,虽然惧内,但是他的背后是他的岳丈崇仪使李汉斌,频频拉拢军界要人,活跃异常。老五吴王元杰,投合父皇好文才好书法的脾气,隔个几日召些文人闹腾点事情出来,修书修史,也是不甘寂寞。

时间过得好快,如今老六元偓、老七元侢也都年满十五岁,相继出阁开封,自立一方。

回想起当年楚王身为皇储,或许是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诸兄弟在他的面前都不由自主地仰望,只觉得大哥遥不可及。但是对于他这个二哥,却竟是各怀鬼胎,自有算计。

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烦乱不堪,不知怎么地心内一阵气血翻涌,脚步竟是一个踉跄。距他一步之后紧跟着他的翊善阎象急忙扶住他:“王爷,您怎么了?”

元僖定了定神,调均了呼吸才能开口道:“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见此时已经到了长春殿外,阎象忙扶着元僖进去。此时上朝的文武百官也都陆续到齐了,均先向着元僖行礼。元僖听得声音,抬起头来想点头示意,却见眼前雾茫茫的一团团人影闪来闪去,却是一个也看不清楚。

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耳边甚是熟悉:“王爷,王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召太医?”

元僖强撑着向声音来处道:“不、不必了,快早朝了,不要惊动官家。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府去了。这里就交给吕相了。”

阎象惊惶地道:“王爷,要不要……”他看了看左右,把下面的话嗯了下去。

元僖打断了他的话:“回府!”再撑不住,他也得先回到府中,他决不能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倒下去,在即将上朝来的皇帝面前倒下去。

阎象召来四名内侍,扶着元僖方匆匆而去。文武百官看着元僖远去的身影,惊骇莫名,议论纷纷。直到皇帝驾临的钟鼓齐鸣,也未完全回过神来。

皇帝进殿时,已经发现异状,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许王今日如何不在?”

吕蒙正忙跪奏道:“回官家,许王刚到殿中,方坐下来,便忽觉身体不适,告假回府了。”

皇帝怔了一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身子不适,到了何等地步?许王一向勤政,平常微有小恙,也是不肯休息的,如何今日……”

这才在沉吟之中,忽然方才扶着许王出去的一名内侍班头匆匆跑进来,磕头道:“官家恕奴才擅闯之罪,许王殿下他、他……”

皇帝霍地站起,急问:“许王怎么样了?”

那内侍重重地磕头道:“奴才该死,许王殿下一出宫门,才上了车驾便鲜血狂喷,整个人昏了过去。”

皇帝大踏步走下:“那许王现在何处?”

那内侍吓得不敢抬头:“车驾按王爷吩咐,已经回府。”

皇帝一挥衣袖,喝道:“今日免朝,备车舆,立刻摆驾许王府。”

御驾到了许王府时,许王妃李氏已率众在府前跪迎。皇帝下了车驾径直一边往内走,一边问:“怎么样了?”

许王妃脸色惨白,像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的身子全靠身边两个侍女撑着才不至于倒下来,颤抖着道:“方才太医请脉,连方子都不敢开……”

皇帝大急,疾步向前走去。他本是武将出身,这时候情急之下大步迈开,连身边的内侍仪仗也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去,早把娇滴滴的许王妃远远地扔在后头了。

一路行来,王府中诸人纷纷下跪,推开寝宫之门,但见围在床榻前的诸御医纷纷跪下,皇帝大步走到床前,但见许王元僖脸色灰败,唇边一滩滩血迹令人心惊。他一把抱住元僖连声呼唤:“皇儿,皇儿。”

但见元僖似蒙蒙胧胧地听到了呼声,声音微弱地答道:“父皇、恕罪、儿臣、再不能侍奉父皇了——”也只勉强说得这几句话,便一口鲜血喷出,骤间又隐入昏迷之中。

皇帝大惊,连连惊呼:“皇儿,皇儿!”却见元僖一动不动。心惊之下,狂呼太医:“太医,尔等快来看看许王的病况!”

众太医簇拥而上,忙着去给许王诊脉,可是每一个为许王诊脉的太医,一经手之后,便惊惶地只跪在地下连连磕头。

过不得多时,便有太医跪奏道:“禀官家,许王、许王已经宾天了!”

皇帝只觉得眼前一黑,抢上前去抱住元僖,却见元僖一动不动,他颤抖着伸在一探元僖的鼻息,竟已经是毫无生息。

一刹那间,心中一寸寸变得冰凉,再看着跪在眼前的数十名太医们,不由得一股恨意自心头涌起,暴怒道:“胡说,胡说,朕的皇儿怎么会死,他才二十六岁,他才二十六岁呀!朕要你们这等蠢才何用,统统拉出去斩了!”他方才这一气走来,本已经心浮气燥,这一急怒攻心,说完这几句话,忽觉得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了。

午夜醒来时,已经在大庆宫中了,皇帝此时神思恍惚,竟觉得白天的事似梦似幻,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他生有九子,除幼子元亿在襁褓中而夭折之外,其余诸子皆绕承膝下。平日纵有楚王疯症致罪,襄王宠婢责问等也不过是小事。此时忽遇许王之事,于他来说,却是极大的打击。老年丧子,本是人生至大的悲哀,更何况,他亲眼看着许王在他的怀中咽气,这种刺激,令他的心神大受打击。

他踉跄着站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心潮起伏,执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一首《思亡子诗》。

自他登甚以来,皇储之位频频不稳,秦王廷美流放、德昭自尽、德芳病子、元佐发疯,好不容易定了元僖,未到五年,却又这般莫明其妙地遭遇横死。

“难道,是老天爷在跟我作对吗?”这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一旦出现,就死死地缠绕心头,不能逃开。

次日皇帝下朝回宫,就见皇后李氏来报,说:“开宝皇后病得很厉害,已经托人来回臣妾,说是想见官家一面,有要紧的事要跟官家说。”

皇帝心中微微一怔,开宝皇后宋氏,是他最不愿意见的人。

宋氏是太祖赵匡胤晚年所立的皇后,于礼,是他的皇嫂。当年花蕊夫人得宠于太祖皇帝,甚至到了要立她为后的程度。于朝堂上一提出,众臣大哗,一个亡国之妃,要做开国之后,简直是令天下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花蕊夫人却也机警,一见群情激愤,知事已不成。反而会因为群臣忧心她媚惑帝心,而要将她置于死地。且群臣还会因为此事,请皇帝再立皇后,一旦新后册立,便会将自己视着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便自己抢先上书皇帝,请立新后,这样一来,既转移了群臣视线,又博得贤惠之名。这边却利用自己主持后宫之便,亲自挑选了左卫上将军宋偓之女,请太祖立为皇后。

宋氏这一年才十七岁,性情单纯柔顺,自册立为皇后,也知自己为后,出自花蕊夫人之意,又禁不得花蕊夫人百般示好,入宫不到一个月,便与花蕊夫人情同姐妹,还称花蕊夫人为姐姐。那一日他射死花蕊夫人后,虽然在太祖面前以言语将情况推托过去,可是宋后受花蕊蛊惑已深,竟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着枕头风道:“花蕊姐姐死得蹊跷,晋王实是可疑!”

太祖初时不信,无奈枕头风吹得多了,也渐渐有些不安,再加上宰相赵普一力主张削弱藩王之权,以免危害王权,也慢慢地对他的权力进行制挚。回想那一段时间,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中惶惶不安,夜梦中也常常惊醒。纵至被逼得铤而走险,烛影斧声中登上大宝之位。

那一日太祖驾崩,他抢在德昭之前登基,宋后竟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率着德昭德芳跪在他的面前大哭:“我母子的性命,全在官家一言之间了。”

令得他大为狼狈,只得指天盟誓,保全德昭、德芳兄弟。因此上他心中怀恨,登基之后,借口德昭德芳已经成年,须得分府而居,便将宋后尊了个名号,独自迁到昔年杜太后所居的上阳宫,幽居起来,绝了外面的信息。

此后宋后默默无闻,过了十几年,此时若非李皇后提起,他几乎已经忘记此人的存在。

宫院深深,皇帝走在上阳宫的长廊上,竟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回想起当年母亲杜太后居此时,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常常进宫向母后请安,回想起母后的慈容,只觉得这上阳宫中充满了一片温馨。

看着眼前的景色,他心里隐隐不快,没想到如今的太上皇后宋氏居此,竟会将此地住得这般阴森。

宫娥掀起帘子,皇帝远远地站着,宋后虽然仍倚在榻上,却已经梳冼整齐,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可是纵有这太上皇后的皇冠珠翠,无上尊贵,反将宋后显得极为憔悴和苍老,她的两鬓已经斑白,整张脸陷了进去,形容枯蒿,脸上唯一的亮色,是她的一双眼睛中闪动的火光。倒象是黑夜里的两团鬼火。

见了她这副样子,皇帝心中也暗生怜悯,宋后十七岁入宫为后,到现在也不过是三十多岁未到四十吧,可是她的样子,却象是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她若非入宫为后,嫁与平常人家,也不至于毁了这一生吧。想到这里,开口也缓和了些:“太上皇后有什么事要对朕说的吗?”

宋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听说许王死了,官家节哀顺变呵!”

皇帝心中一股怒意升上,强行按抑了下去,冷冷地道:“多谢太上皇后关心。”

宋后枯蒿的嘴角抽动一下,算是勉强一笑:“我是快要死的人啦,不懂得忌讳。元佑是个好孩子,元佐也是个好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并不答话。

宋后自嘲道:“你看我人老糊涂了,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官家莫怪!”

皇帝淡淡地道:“太上皇后比朕还小上十几岁呢,朕才真是老了。”

宋后沉吟了片刻,道:“我快死啦,有一件事,我若不问问清楚,我怕到了地下,也是难以安心的。”

皇帝冷冷地道:“太上皇后想问什么?”

宋后挺起了身子,两手按在床榻上,眼睛直视皇帝,像是要射出火光来,她阴森森地道:“我想问一问官家,花蕊姐姐是怎么死的?”

“花蕊是怎么死的?”宋后的话,似一根针似的,刺入了皇帝的心中,他退后一步,冷笑一声:“事隔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吗?”

宋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都要死了,你还怕我问吗?其实不必问,我也该明白的。花蕊姐姐——”她深陷的眼睛迸出恨意来:“她是知道了你的野心,想要告发你,被你灭了口的。”

皇帝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在颤抖。他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那桃花树下的情景,那美丽而狠心的人儿,倚在自己的怀中,轻笑着说出的那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宋后已经无法抑制他的怒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多年后又将这一话题恶意挑起,如果只是泄忿,那她真的达到目地了。

宋后的眼角流下两行浊泪,喃喃地道:“花蕊姐姐,你死得好冤哪!先皇,我对不起你哪!”

皇帝冷笑一声,尖锐地道:“花蕊姐姐?哼,花蕊真真好本事,就是她害得你一生如此之惨,你居然还为她鸣冤。若不是她怀了私心拿你当挡箭牌,你今年才不到四十,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了?”

宋后平静地看着皇帝:“你错了。”

皇帝冷笑一声:“我错了?”

却见宋后淡淡地道:“先皇是个大英雄,是大宋的开国之君,能够侍奉于他,是我的福气。嫁于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一生过去,与草木同朽,有何意趣?古往今来,却有几个女子,能做开国皇后的?我既然享了常人不能得的荣耀,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痛苦。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也感激花蕊姐姐。她原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呀,官家,你也忘不了她,是吗?”

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说什么?”

宋后的眼中露出讥讽的神情:“南唐的小花蕊夫人、德妃王氏、美人纪氏,我自做了太上皇后以来,才慢慢地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就因为你迷恋她,所以让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此你再爱她,也要杀她灭口。你的狼子野心,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她的声音尖利颤抖:“我知道斗不过你,只指望你念在先皇的份上,念在骨肉同胞的份上,能够保全德昭和德芳哪!我本可在你登基的那一日,拿出先皇的遗诏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天下百姓、千秋万代,骂你这个不仁不义、擅权谋位的逆贼。可是先皇当年病榻前殷殷嘱咐,他早料到你的狼子野心,可是,他不忍杀你。他劝我若是他大行以后,若是真有不可预料之事,当以天下大计为重,大宋刚刚立国哪,不能再四分五裂!所以我忍了,我求你,我率着德昭德芳,当着天下的面,向你称臣哪!”她尖锐地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宫庭上空:“你若有半点人心,你也该知道惭愧啊!”

皇帝倒退两步,怒道:“你、你住口,你放肆!”

宋后的声音凄厉,如同鬼啼:“德昭死了、德芳死了,我纵死黄泉,难见先帝呀!”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看着皇帝招了招手,诡异地道:“你知道元佐为什么会疯了吗?元佑为什么死得这般离奇吗?我知道呢……”她嘿嘿连声笑得渗人:“嘿嘿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德昭死了、德芳死了、廷美也死了,你把自己的路也走绝了!这是报应,是老天爷跟你过不去呢!你想立元佐,元佐就疯了,你想立元佑,元佑就死得古怪,天意呀,天意呀!元佐和元佑都是好孩子,原不该受这种命运的呀!可怜哪,可怜哪……”

皇帝听得她似疯非疯这一番话,顿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听着她疯狂的喃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指着她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妇,你这个疯妇竟敢诅咒朕……住口,住口。”

宋后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皇帝,枯蒿的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不怕不怕,官家还有六个儿子呢,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皇帝再也站不住了,他转身疯狂地逃了,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一直冲到宫外的一个拐角,他扶住了墙大口地呕吐,一直到腹中的黄水都吐了出来。耳边犹呼得宋后那诡异的声音:“可怜哪,可怜哪!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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