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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令得许多人不知所措,皇三子赵元休就来见皇长子赵元佐,问他:“大哥可知此事是由何而来?”

却是在前不久,皇帝下旨为诸子改名,皇长子楚王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佑,三子德昌改名元休,四子德严改名元隽,五子德和改名元杰,其余未成年诸子,亦一律改德字辈为元字辈。

本名赵德崇,如今改名为赵元佐的楚王,接到入迁东宫的圣旨,对着皇帝的荣宠,长叹了一声。当今皇帝先为自己改名,如今再为诸子改名封王,一切的一切,证明着他是决心要脱离和先帝太祖皇帝及三弟廷美的一切兄弟之间的联系了。

又令广平郡王元佑升为陈王,三皇子元休、四皇子元隽、五皇子元杰皆出阁开府封为亲王。元休封为韩王、元隽封为冀王、元杰封为益王,并都授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

几名皇子中,唯有赵元佐与赵元休皆为李贤妃所生,是同母兄弟,素日就更亲近些。对于这些年来的皇家变故,赵元佐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痛楚。只可惜此番心事只能压抑在心底,见弟弟一脸惊惶,反只能安慰道:“此必小人投机钻营,而生风波,三皇叔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必不会有此心。”

元休却犹自不安:“可是爹爹他……”如果三皇叔无此心,为什么父皇要下这样的旨意,何况连大哥都知道是小人投机,难道爹爹竟是不知吗?

元佐强抑内心的不安,喝道:“爹爹做事,难道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吗?”见弟弟惊惶无措,只得又道:“既有大臣上奏,若不调查清楚,怎能平息?”

元休听了这话,不由点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嘀咕道:“可若是这样,事情还未查清,便升了柴禹锡等人的官职,岂不叫人猜疑。”

元佐喝道:“你越来越放肆了,大臣升迁,自然是要考评等次,详查素日的成绩。你听了哪个奴才的话来,爹爹岂会因片言而擅作升罚,你这是把朝廷大臣当成了什么?”又看了元休身边的小内侍一眼,道:“你们跟着三哥侍奉,却是传了什么胡言乱语?”

当时兄弟间称呼,只以“某哥”相称,元休是弟弟,元佐却并不称其为“三弟”,而称“三哥”。

元佐不想元休继续牵涉此事中,想他深宫皇子,哪里知道这些内情,却不知道是谁传到他耳中,想哄他不知世事而出头得罪皇帝,于是便喝问他身边的内侍。

吓得那小内侍张怀德忙跪下只说不知,元休见状只得告饶道:“大哥,原是我的不是,与怀德无关。”

元佐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在外头事忙,你自己在宫中要小心些才是,不要被人当了枪使。”他比诸兄弟年纪都大些,从小就得父皇倚重,诸弟都不敢与他并行,只恭敬有加。然而宫中诸人各有心思,诸皇子中只有他和元休是同母所生,再加上生母早亡,因此上他对这个弟弟也格外怜爱,保护甚是周到,因此上元休虽然比四皇子元俊、五皇子元杰大了几个月,看上去倒比他们显得更单纯天真些。

然而再单纯天真,有些事,还是要有所警惕的,当下拉了弟弟,盘问他事情由来,元休先是不说,等问得细了,才知道他昨日听了个内侍在私下里议论,今日又看到二哥元佑唉声叹气,就问是不是为了三皇叔之事,元佑只说了柴禹锡等升官之事,言辞间颇多叹息,又劝元休不要去找爹爹问此事。

元休险些就要真的去问皇帝了,幸得身边的侍读钱惟演拉住了他,叫他先来问大哥,这才到了这里。

元佐听了这些,松了一口气,斥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侍读,你险些闯下祸来!你也不想想,为何有人昨天特意在你经过时提起此事,二哥又为何故意与你这件事。以后做事,须要多听他的话,多用心才是。”

元休听得大哥把事情剖析明白,也惊出一身的汗来,又疑惑:“难道二哥害我不成?我却不信。”

元佐见他天真,也不欲他伤了兄弟之情,显露面上,却是吃亏,便含糊道:“许是他也是受人所惑,你想三皇叔之事,便要明白,总有人想离间我天家骨肉,你也不小了,不要这么轻信。”又想起多亏了那侍读,便问他是哪家子弟。

元休就说:“大哥不知?钱惟演乃是吴越王的次子。”

元佐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吴越王钱俶也算得一国之主,其人却是极厚德爱民之人,见大宋渐有一统之势,便不图一国之富贵,毅然舍国归降。钱惟演是他次子,却是极富文名,自幼于书无所不读,有神童之誉。入京之后,与当朝名士杨亿、张咏等人多有吟颂唱和。

太宗见诸子长大,于是择一些有才名的儒生与大臣之子,为皇子侍读,这钱惟演也是刚到元休身边。

元休见哥哥感兴趣,忙道:“惟演是极有才的,大哥可要见他一见?”

元佐细细地看了弟弟,见他站起来,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和自己只差半个头了,心中暗叹:“弟弟,你也长大了。”这日日陪着他的人,自然自己要看过的,点头道:“好,你叫他进来。”

过得一会儿,内侍带着一个俊美的少年进来,向元佐行礼:“小臣钱惟演,参见楚王殿下。”

元佐笑道:“不须客气,元休年少不懂事,以后你要多照应他才是。”

钱惟演站起身来,元佐仔细看他,容貌清俊,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书卷之气流露出来,叫人一见之下,便生欣慕之心,虽是年少之人,但进退举止不卑不亢,极有分寸。

钱惟演虽然恭敬低头,但却也趁着行礼起身之时,飞快地掠了楚王一眼。这几日朝堂的变乱,他也是知道的,皇帝这些举动,分明是扶楚王为太子,可是这身为诸王之首的楚王殿下,此时却并无意气飞扬之态,反而神情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郁之态。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快要做太子了,为什么不高兴?”这念头只是一掠而过,忙恭身道:“是,臣遵旨。”

元佐笑着摆手,先问候他父亲:“吴越王可安好?”

钱惟演恭声道:“父亲一切都好,只是近来腿上风湿症发,不太好出门走动,父亲吩咐见了楚王殿下,必代他问安。”

元佐笑道:“吴越王客气了,怎么吴越王犯了风湿病吗?我这里正好有上好的麝香虎骨合的药,小喜子去拿来,送到吴越王府去。”

钱惟演内心复杂,当日他亦是皇子,如今却只能充当赵家皇子的一个侍从。当年父亲为保百姓而献国,他当时并不懂得其中含义,等到了京城,历经世情,心中不禁怆楚。只是这样的念头不敢多想,忙掩了心事,逊谢道:“不敢当大王厚赐,家父如今已经在用药了。”

元佐笑道:“不妨,这麝香和虎骨,是我上次征辽时带来的,到底这东西还是北边的好些。药总归是要用的。放我这里也白搁着了。”

钱惟演忙行礼:“臣代家父多谢王爷赏赐。”

元佐颔首道:“元休还小,你帮我多照看着点,功课事小,只要不散了心,带他多玩玩罢!学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年幼的弟弟,叹了一口气道:“生于帝王之家,你还有多少年无忧的日子呢!”

元佐又问了钱惟演一些情况,想了想道:“你是个沉稳的人,元休长居宫中,不谙世事,你有空也带着他多走动走动,长些见识。”

钱惟演忙应了,元佐就命他先出去,再嘱咐弟弟一回。

这几日朝中甚是不宁,昨日他在皇帝跟前,就见着了一幕。恰是蜀中飞报来,说是兵乱虽平,但流民散失,如今要流民回归,来年立刻又要春耕,加上春茶也要收上来,向朝庭要银子呢。

三司就说春耕对民生是最要紧的,收春茶也是度支部的要务,只三司一时支不出这项开销,能不能让内藏库先支五十万贯。

勾当内藏库刘承规就说:“三司去年底支的钱没还给内藏库呢。”

宰相卢多逊就对皇帝说:“官家,这宰相也难为无米炊啊,可否让内藏库再通融通融。”

皇帝就反问宰相:“朕就不明白了,朕往这蜀中年年这钱就投得无底洞一样。可孟昶当日在蜀中,宫中奢侈无度,仓中陈粮如山。怎么在他手里就有钱,到朕手里就没钱了?你们说说,这钱到哪儿去了?”

群臣俱不言了。

等人散了,元佐就问皇帝,为何诸臣俱不言语。

皇帝冷笑:“他们不是不答,是不想答。朕开科举,多录了几个南人,他们就不高兴。大郎啊,太祖和朕答应了大族不抑兼并,这田税就收不上来,三司就没钱,得向朕的内藏库要支持。南官擅长经济事务,可朝堂站的人就这么多,南人多了,北人就少了。”

元佐问皇帝:“儿臣还是不大懂,宰相们都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为什么他们这么排斥南人呢?”

皇帝却道:“我们打下了南方,朝堂诸公却不愿让南人掌控更大的权力,这就是蜀中动荡不止的根本原因。可中原又是朝庭的根基,我们得罪不得。这朝堂的平衡啊,就是一场又一场无数细碎事务中一点点的博奕!”

元休就听着元佐一点点将朝堂的事解说与他听,又说到契丹犯关南,交州作乱黎桓扶了个小儿为傀儡,还要朝廷答应赐封,宣州雪霜杀桑害稼,北阳县蝗灾……

钱惟演在客厅中等了半日,才见元休笑嘻嘻地出来,捧了一堆哥哥送的东西,顺手交给跟着来的侍从王继忠,叫他捧回韩王府去,交给乳娘收着。

这边便拉住了钱惟演,笑道:“惟演,咱们今天不读书了。明儿起,父皇要叫了师傅来看着读书,就出不来玩儿了。乘今天天色还早,我们去看看街市,早听说开封城如何地热闹,平日只是坐在宫车里向外看一下街景而已,却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去过吗?”

钱惟演微微犹豫,元休笑道:“别怕,都由我担着呢,再担不了,推哥哥去。是他说过的要你带我去玩儿,父皇也说过,出宫开府了,要多体察民情呢!”

钱惟演只得应了:“既然如此,说不得也只能带你去了。”

两人一同朝宣德门方向行去,刚离了东宫,就遇着了一个人。

那人见元休出来,便笑道:“大哥可在里头?”

元休见了他,便有些气不过,问他:“二哥,你说的三皇叔之事,可是真的?”

这人正是陈王赵元佑,见元休自东宫出来,便知道谋划不成,也不惊惶,只笑道:“什么三皇叔的事?我却是不明白。”

元休恼了,问他:“你方才跟我说,要去见爹爹,为三皇叔分辨,你可去了?”

元佑正色道:“三哥,你话说得却是差了。长辈的事情,岂是我们做晚辈的好去干涉的,不但无礼,且不敬尊上。你如今也开府封王了,以后不要这么不懂事。”

元休急了:“你刚才还说……”

元佑笑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元休脱口道:“你刚才说……”话到这里,却是卡住了。他方才只见着陈王独在那里叹气,说是想着三皇叔素日待他们甚好,怎知竟会发生这种事。又说今日朝会上,皇帝升了柴禹锡的官职,说罢又是叹气。又问他是否要见皇帝,他便恼了,就说自己要找皇帝分辨明白,不要中了小人之计,说完就冲了出去。

若不是钱惟演拉得快,他如今早在皇帝面前做错事了。如今满心气恼地想质问二哥,可一细想,他话中虽然句句引诱,却是句句捉不着实处,竟是不能质问于他。气得一甩袖子,道:“二哥,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你下次休要再让我信你了。”说着径直去了。

钱惟演站在旁边一声也不吭,只跟着元休而去,扭头一看,却见那陈王看着元休的背影微微一笑,竟是毫无悔意,眼中倒透着些算计,心中不安。

他跑了几步追上元休,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元休说道:“殿下既知了陈王的性情,何必同他揭破呢,只当不知,日后休再轻信就是。如今让他知道您态度,就恐下次又要换了别的法子,这才是难防呢!”

他站在空的廊道里,倒是不防别人听到的,元休听了这话,也是懊恼:“你怎么不早说?”

钱惟演见他说得天真,无奈一笑:“殿下,方才这般情形,我如何有机会说话?”

元休顿了顿足,十分不甘。

钱惟演心中暗叹,只得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殿下说要去瓦肆,如今还要去吗?”

元休气鼓鼓地说:“去,为何不去?我为何要因为他而坏了我的心情!”

两人出了宣德门,叫上了等在宫外的从人,去府里换了常服,一齐向潘楼街一带行去。皇子出门,自然也有二三十人跟随,只是元休既是出门闲逛,便嫌他们挡了兴致,只叫他们装成路人,不远不近地参差跟着。

宣德门外有宣德楼,是皇城的中心之一,也是汴梁城的中心之一,楼南是御街,宽约二百余步,两边是御廊,准许商人在此交易。楼前,左南廊对左掖门,秘书省右廊对右掖门,东为两府,西为尚书省,从御街一直向南走,右面是景灵东宫,左面为西宫。自大内西廊南去,即是景灵西宫、都进奏、百钟圆药铺。

自这里而去,便是热闹之地了。

两人一路走着,先过了花市,见两边花色灿烂,元休看得新奇,问钱惟演:“怎么这些花木,不曾在御苑看过?”

钱惟演笑道:“御苑之中,无不是名花珍本,想起刚才我出来时,御花园中百花盛开,千姿百态,再看这些市井之花,可真真是差远了。”

元休却摇头:“大内的花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反倒是这里千姿百态,格外好看。”

钱惟演道:“真正的好花,也不是在这里。”

元休问:“那又生在哪里?”

钱惟演说:“兰生幽谷,莲在水中,名花之艳,犹如美人倾国,非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不可,这自然不是普通市集能看到的了。”

元休来了兴趣:“名花美人的比喻极好,我知道你是江南人,听说江南多美人,可是真的?”

钱惟演笑道:“当然,前几年宫中纳的新妃南唐小周后,不就是一个绝色美人吗?当年天下三大美人,就是南唐的大周后小周后,和后蜀中花蕊夫人并称于世。如今,也只剩了小周后一人了!”

元休叹道:“对了,蜀中出美人哪,我记得小时候,还听宫里人说起花蕊夫人的故事呢,听说太祖皇帝被她迷得差一点就要封她为皇后了,幸得一班忠直的大臣拼死进谏,才不致使大宋出现亡国之妃成为开国国母的笑柄——”

钱惟演意味深长地道:“听说当年第一个进谏的,就是当今的官家。”

元休好奇道:“是吗?你知道经过?”

钱惟演岔开了话题:“我哪儿知道,那会儿我还在杭州呢。对了,前面倒有一家瓦肆,殿下可要进去看看?”

元休来了兴趣,道:“就这一家吧。”

于是元休等人就进了一家挂着“桑家瓦肆”的地方,才一进门,就见着正中央一群闲汉围着一个卖艺人正在吐火,但见那人拿着只葫芦也不知道喝了口什么,便对着手中一个火把吹去。那火把上的火苗就立时蹿上三尺高,惊得围观的众人不由发出惊叫之声。

元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把戏,不由得往前凑了凑,想看个究竟,钱惟演拉住他,低声道:“三郎,不可,危险!”这些民间杂耍危险性极高,凑得近了,被火燎到可怎么办。

元休这才意识到,忙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朝钱惟演笑笑。忽然又听另一头怪叫起来,元休忙又跑过去看,却见那处有个穿着彩衣的矮子,怒冲冲作势要打一个女子,元休方想说:“这等动粗,怎么无人阻止。”却见那女子亮出一个彩圈来,那矮子就从彩圈中钻了过去,滚成个球状,众人皆大笑。

元休这才明白,原来这也是个表演,这矮子与那女子装作一对夫妻,作丈夫的作势要打那妻子,每每要打到的时候,不是脚滑,便是摔跤,不是钻桌子,就是抱圆球,他举止滑稽,形态可笑,引得众人都笑得直捧着肚子。须臾,铜钱如雨般投了过去。

又见着几个才七八岁的小厮,捧着各式果子酥点,于人群中穿梭,忽然就出现在元休跟前,满脸堆欢地道:“郎君好风采,我这里有谭婆婆家的炸果子,又香又脆。”

此时他跑得太快,钱惟演一时没跟上,倒是一个侍卫张昱跟上了。见着那小厮踮着脚儿把那果子递到元休胸口了,还来不及骂他无礼,就见元休已经将伸到他面前的那块糕点吃了,心中大惊,这外头不知来路的东西,怎么敢给皇子吃!他额头的汗都下来了,忙赶过去颤声欲阻止道:“三大……三郎。”宫中称诸王皆为排行后加“大王”,他险些把“三大王”给呼出来,临时忙改了口。

却见元休的嘴一动一动,想是已经吃了下去,还夸奖道:“滋味不错。”随即径直往前走。

那小厮见他吃了果子,却无事人一般往前走,不由诧异,忙又上前挡住赔笑:“郎君,盛惠十二钱,多谢郎君赏。”

元休一时没懂,站在那里看看那小厮,两个四目相对,竟都是怔在那里。元休是皇子,自幼儿落地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竟是没明白这小厮的意思来。

张昱忙赶上前掏了两个铜钱与他,那小厮大喜着打千去了。

元休这才明白过来,他虽然没买过东西,但却拿金银锞子赏过人的。却又诧异:“他说要十二钱,你只给他两个,却不是欺负他吗?”

张昱只得拿了铜钱与他解释,那小厮说的是铁钱,他这是“一当十”铜钱,虽只两个,却抵得二十铁钱。元休满怀好奇,一路直问下去,一个果子多少钱,一壶酒多少钱,平民之家一日要用多少钱,这瓦肆中要多少钱……直问得张昱额头见汗,他虽是侍卫,也是官宦出身,哪里知道平民的事情。

钱惟演只比张昱迟了一步过来,见张昱汗都下来了,不住向他打着求助的神情,忙挡下元休,指着前面道:“三郎,那边好似有热闹的事情,要不要去看看?”

元休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忙道:“快去,快去。”

众人赶了过去,见门口有人收钱,说是三十钱一场,钱惟演向前看了看,回来对元休道:“上面那告牌上写着是‘刘小娘子鼗鼓讲书’,看等的人这么多,想来是有些名气的了。”又解释说:“瓦子里常有路岐人在说书唱曲的,全靠这个吸引人呢,有名气一点儿,可吃香了。”

旁边一个闲汉正听着他们说话,插话道:“官人说得是呢,通常说变文的都是和尚老妇,偏这刘小娘子年轻美貌,尤其是一手好鼗鼓,虽然来了不久,但捧她场的是极多的,都快赶上段七娘了。尤其今日又是十一……”

元休好奇地问:“十一又怎么了?”

那闲汉道:“刘小娘子虽然是新人,但却是花样最多的。上一次说唱完了,为着捧场的人太多,居然将她头上戴的银饰摘下来酬谢来捧场的嘉宾。那些首饰花样很是别致,倒是别的店铺中少见的,更难得是刘小娘子头上刚刚摘下来的。为买这些银饰,上次抢拍出了极高的价,所以这次据说还有,自然大家都要来等着了。”

元休闻言顿时感兴趣起来,就叫着:“去,去。”

当下众人就三三两两地买了门票进场,不远不近地围着元休形成一个包围圈。

元休挤到前面,此时说书正要开始,就听得一声鼗鼓轻响,银铃轻扬,立刻将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台上去了。

却见一个白衣少女随着鼗鼓银铃的乐声飞旋而出,然后立于场中,元休只觉得眼前一亮,似今天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钱惟演冷眼旁观,见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目光灵动,举止活泼。只见她戴了一条银链子的抹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映得她的脸有一种炫目的美丽,一对银耳环顾盼生姿,手中的银铃随着她鼗鼓的舞动而发出清脆的乐声。

但听她说书,也不过就是些旧词俗曲,只在她的口中清清脆脆地说出来,便觉得说不出的好听,更兼她聪明伶俐,关节处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更兼连说带唱,虽然这些故事人人知道,却也不觉随着她说唱而不由得陷于情节中再度或喜或悲。

这日说的正是唐初白猿传的故事,钱惟演便低声同元休说这故事,却是前朝名将欧阳纥被白猿盗妻生子的传奇。这是面上的故事,若论背后则是因着欧阳纥之子欧阳询长相丑陋,便被官场对头找了人攻击他长相似猿,编派出故事来。虽是起因荒唐,然而故事生动,竟在民间流传。

正说到欧阳纥入白猿洞府寻妻,诸般曲折之时,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那白衣少女铃鼓一摇,说书曳然而止。

白衣少女退后一步,轻施一礼,退在一边,将身上的首饰摘下来,放在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就见那侍女捧着饰物上前笑道:“刘小娘子答谢各位客官连日来的捧场,故将自己贴身的三件饰物赠与客官。只是客官人多,却不好一一照应,只能看哪位客官最有诚意了。”

立刻台下哄然大叫大笑起来,显见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钱惟演笑道:“好巧舌的小姑娘,分明是高价推销这几件银饰来捞钱,却说是赠送嘉宾,不说价高者得,却说成是最能表示诚意。”

元休却是不悦起来:“女儿家的贴身饰物,怎好落在这些伧夫走卒手中,岂不是玷污了佳人。”

钱惟演一惊,忙拉了他,低声道:“这瓦肆是三教九流之地,多有市井无赖,三郎白龙鱼服,不可生事。况这瓦肆之人,只不过以此作为揽财之借口,哪里又会是她什么贴身之物了。”

元休待要解释:“我觉得她秀丽可人,决不会是……”

还未说完,就听得周围四处喊价之声已经是一浪高过一浪:“我出一贯。”

“两贯。”

“三贯。”

“五贯——”

就听得那侍女问了三声:“可有比五贯高的?”

就见无人再喊价,那刘小娘子接过侍女捧着托盘,要向一个满脸横肉的伧夫走去。

元休忍不住便叫道:“我出五十贯,三件首饰全部买下。”

一语惊得整个桑家瓦子的所有目光都向元休射来,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冤大头。其实银铜置换,是一两银子一贯钱,刘小娘子这三件银饰打得极薄,顶多用了白银三两左右,就算全算上手工,也不会超过五两银子。就是在瓦肆拍卖,有冤大头一时兴起,或也能拍个八九贯。休看这头一件拍了五贯,那是因为那一件是最大的,且前头占了先,后头的就不会再出太高的价了。他这一出价,平空就高了五倍。

这刘小娘子,自然就是蜀中逃难来的刘娥了。她进了桑家瓦肆,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纵挣不上二十一娘这般头牌伎的收入,哪怕有个十成中的一成也罢了。

谁知道进来以后才晓得,若只是普通歌伎,这种普通人花二三十文钱便可以来听上一场的场子,顶多保个最低的月钱。若要再多挣些钱,就要去唱阁子。

所谓阁子,或在瓦肆里,或在邻近酒肆,有客人不愿意在大堂饮宴,就包下一个小阁,这时候就有酒博士来介绍歌姬来唱曲。再好些,就是有些姑娘在阁子中唱曲被人看中,冲着她常来饮宴,指名点曲,单独打赏,甚至为她包下后面小楼设宴的,那就能够争一争头牌了。桑家瓦肆的头牌如过去的二十一娘,如今的段七娘,乃至排名前五的姑娘,都有自己能登上闺楼的特定恩客。

再高些,便是真正的色艺双绝,有文人为她赋诗,酒宴若无她就失了光彩的,那一等不但官员设宴来请,甚至还有派了马车来接送的。自然这样层次的,目前以桑家瓦肆这种二等瓦肆,还没有人能达到。若能够有一个,那就能成为一等瓦肆了。

然而如段七娘这样有恩客砸钱捧着的待遇,初来乍到的刘娥是不能得到了。且令她沮丧的是,连去唱阁子的机会,也很少能得到,早有在她之前的正式歌姬们揽断了。对于她们来说,任何一个新人都是竞争对手,是绝对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出头的。刘娥每日里与众人一起唱完规定场次后,就见着段七娘等几个去了后头小楼,其他人打扮得演演亮亮去了阁子里,独她一个无人理会,心里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姑娘们是怎么得到进阁子唱的机会,是不会有人告诉她的,她再咬牙省了钱给接送的小厮,人也不敢收她的。之前她可以用给提成的方式让孙家果子铺的糕点进入桑家瓦肆,但是她再想用这个方法进入阁子挣钱,却是无效了。那些小厮可不敢为了她一个新来的歌姬,去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红人。

刘娥只道进了桑家瓦肆,会挣得比孙家果子铺更多,却不知道桑家瓦肆连一口水都要算钱的,头一个月底她去结月钱的时候,虽然月钱是有五千钱,亦即五贯,但饮食钱、衣服钱、首饰钱、胭脂钱、铺盖钱,甚至连护肤用的白露膏都要算她的钱,算完竟是还倒欠了瓦肆的钱来。刘娥听完眼睛都红了,险些要与那账房拼了命去。幸而王兴拉住了,教训她:“姑娘们初来都是这样的,也不过是头一个月花费得多些,若做到半年,就有余钱了。”

刘娥肠子都悔青了,她当初只听了个月钱五千,只道是可以净拿五千,却不晓得这些吸血鬼却还要倒扣替他们挣钱的歌伎的钱。她不由得向王兴抱怨在瓦肆还不如在果子铺,王兴大笑:“你在果子铺每日里起五更,大热天里在灶下烤着,大冷天里手泡水冻着,刮风下雨在路上送货一身是泥。如今是吃的油、穿的绸、使不着力、见不着风,每日里都有人侍候着,倒来说这样的风凉话?”

桑家瓦肆中哪怕刘娥这样的三等歌姬,四五个姑娘住一屋大通铺,每屋里能分配一个干娘侍候着屋里的事,要教姑娘们伸出来的手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此才能够令得客人们赏心悦目,与孙家果子铺这种做粗活的,就劳作量而言,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刘娥内心在呐喊:我不要做轻省活计,我只要做最快能挣到钱的活计!

但现实情况就是,她在短期内,只能当这种唱场子的三等歌姬,到月底的时候月钱会被扣光的底层歌姬。

为了能够在月底能够有余钱储蓄,刘娥想钱都想疯了,简直是想得头抽风、胃抽搐、手抽筋。唱完规定表演场次,她就到处钻营看哪里能够多得些钱来。她咬牙从帐房借了钱来,在白天里跑到附近的酒楼一家家拜托送礼,好几次也轮到唱阁子里,然而都是些最差的酒楼,最小的包厢,最吝的客人。唱了十来支曲子,只得了几十钱,还不够给酒楼的谢钱。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凭着她奉承了与段七娘不合的苏九娘,就从她一个客商里托了个人情,让龚美得以摆脱码头的苦力,进入一家银匠作学徒。

而这个职业,也让刘娥发现了新的途径。她看到会有客人经常打赏给表演的人,但是像她这样每日就一场表演,大家排着队上来伴唱,哪怕唱得嗓子都哑了,这些赏钱就是落不到她这个三等歌姬的手中。想要得到赏钱,就得有单独的场子。

恰好原来大相国寺在这里说“目莲变文”的一个和尚被莲花棚挖去了,桑老板急着要找一个能说会唱的艺人来填逢一下午这个场子。刘娥恰好是最喜欢听变文的,不但在自己瓦子里听,还经常窜到别家瓦子里去听,知道这事以后,就拿着鼗鼓,托了王兴推荐,到桑老板那里讲了一段变文。这种说唱如今还多半是和尚老叟道姑僧婆,或是久历世事的中年妇人,刘娥虽然在演说故事的技巧上远不如他们,但胜在年纪轻容貌好歌声美,竟是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因此桑老板虽然并不如意,但第二天就是逢一,无奈之下只好暂作答应。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刘娥头一天登场,就赢得了满堂彩。

他更没想到的是,隔了十日,刘娥再一次登场,就开始拍卖龚美私下打造的银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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