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慈安殿里的众贵妇们脸色皆是微微一变,第一杯酒向来是由在场年纪最大的老妇所敬,以示天家恩重优容老臣之意。如今这皇太子妃居然抢着要敬第一杯酒,这可不光是既做初一又做十五外带二月二,可是连这后面的一串都让她一个人给做了。
可是李家终究是李家,能够发动宫门叩阙百官弹劾这样的家族不是白来的,更别说李宁秀如今已是太子妃,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的皇后。这一举杯,后面登时便有许多人默然不语地举起了杯子,虽然没有说话,那意思便是和太子妃共敬皇后和娘娘了。
“这么早……居然提前动手了吗?”
李皇后心中一声哀叹,可是早在这摆宴之前,兄长李华年便告诉她此行全由李宁秀做主,此刻箭在弦上,不发也得发,当下亲手斟了一杯酒硬着头皮笑道:
“难得太子妃也算是一片孝心,要不今儿破个例,便由她来敬这第一杯酒如何?”
寿光皇帝微一皱眉,李宁秀忽然抢着要敬第一杯酒这是什么名堂?这是立威?不可能,她不过是个太子妃罢了,要想立威还早点,更何况如今这局面已经从李家逼宫变成了李家、刘家、文官、武将,乃至京中和北胡的一盘大博弈之局,便是去立这种威也不过是些虚的……莫不是另有所图,这敬酒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寿光皇帝心中冷笑一声,却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他性子太过刚愎,此刻所想果然便似李家的家主李华年所猜测的那般,是你要敬我便让你敬,看看你究竟是敢跟朕玩什么花样?
寿光皇帝心中冷笑,旁边的皇甫公公却是丝毫不敢托大,抢先把那李皇后亲手斟满的御用金樽接了过来,做出一副要帮着呈给万岁爷的模样,可是拇指上却早就待上了一个银指套,趁着接酒递酒之际出手如电轻轻一沾,这是在验毒。
结果是银指套光亮洁白,丝毫没有变黑的迹象——酒里没毒。
“便与诸位满饮此杯!”寿光皇帝拿着金樽一抬手,对着诸命妇微微一扬。
“谢皇上赐饮!”下面扬起一片恭恭敬敬地端着酒杯的手臂。
“赐饮……酒!对了,是酒!”
安清悠原本正自陷入了对那淡蓝色小花的苦苦回想之中,这一刻眼见着前面满眼密密麻麻的酒杯,却是登时反应了过来。那种记忆里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的小兰花,在另一个时空中有一个非常不好听的名字。
——酒毒兰!
这种花最早并不属于中华地区的物种,但是在未来那个实验室大棚外加育苗基地漫天飞的时空中,物种的原产地早就不是个问题。在安清悠刚做调香师入行的时候,曾经对这种花高贵里颇具清香的味道非常欣赏,有过想拿它做制香原料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遭到了前辈们的批评,此物虽然本身无毒,但是再加上酒精之后如果被人服下,立刻便会和人的胃酸发生反应,从而形成一种剧毒物质。
这种花的香味消散得很快,溶解并缓释它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里面加上现代香物中经常被添加的酒精。
虽然说很少有人会把香水喝进肚子里,但这类香物如果造出来,不啻就是增添了一种在市面上可以任意流通的剧毒品——这在对于杀人物品高度管制的现代社会里是被严格禁止的。曾经也有人试图用一些添加剂中和这种香物的有毒成分,但结果很可笑,含有毒素的物质就是那些散发清香味的东西,破坏了毒素,清香味也就消失无踪了。
这种在此间被称之为“富贵龙胆花”,在另一个时空中被称作酒毒兰的植物在安清悠上辈子的调香师圈子里还有一个称呼:
——鸡肋!
正是因为太过鸡肋,安清悠在上一世的时候只是浅尝即止的对这种原料没有太多关注,正是因为太过鸡肋,刚刚才很久都没有想起它的名字和特性。可是如今这里中早已摆上了大批的酒毒兰,散发着清香味的物质早已经弥漫了整个大厅,真要是再由寿光皇帝饮下那杯酒去……
心中大骇之际转头一看,却见寿光皇帝那酒已经送到了唇边。这当儿简直是千钧一发,安清悠完全来不及细想,脱手便将手里的小灯笼对着寿光皇帝手中的金樽飞出砸去。同时口中大叫一声道:
“这酒喝不得!”
正所谓自古凡有飞掷暗器等物,素来便快掷必重,重掷必快之说。此刻距离是如此之近,安清悠情急之下脱手飞砸又太过让人猝不及防,小灯笼亦是完整地体现了能量与速度之间的物理法则,划过一道清晰地弧线砸中了寿光皇帝的……脸?
酒当然是没喝成,金樽从万岁爷他老人家的手中瞬间滑落调到了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响。小灯笼从寿光皇帝脸上悄然划落的时候,两道鼻血蓬勃而出。
鼻子受创,最容易让人失控和愤怒,因为那不仅仅是疼,而且酸,而且咸,五味杂陈……
“他x了个x的……”陛下说。
慈安宫里一片寂静,一群平日里把教养规矩挂在嘴边的诰命夫人当朝贵妇们脸已经白了,却齐刷刷地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九五至尊天子皇上在陡然遇袭之后又惊又怒破口大骂的样子,一个劲儿地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赐宴酒菜,好像那是可以决定他们满门生死的圣旨一样。
没法子,这一灯笼如果是萧洛辰之类的高手来掷,当然是准头速度俱佳。可现在掷出这灯笼的却偏偏一天武艺都没有练过的安清悠!
两个太监打扮之人变魔术一般地跳了出来,条件反射般扭住了安清悠的左右双臂,干净利落地拿下了这个敢于用灯笼杆袭君的宫女,他们的脸色亦是白的吓人,短短这么段日子,怎么陛下身边的宫女净出事?若要刺王杀驾的话,连着上回的陛翎羽毛打万岁爷的头,这已经得手两次了!
唯一依旧面色如常的是皇甫公公——他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那副死人脸。此刻他是唯一动作与众不同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寿光皇帝掉下的金樽上。
缓缓地把金樽捡起,里面的酒居然还没撒净,还剩下点个杯子底儿。皇甫公公再拿银针试了试,依旧是雪白锃亮,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
“有人下毒要害朕吗?”
寿光皇帝毕竟是寿光皇帝,纵然是惊怒之际大为失态,可是转瞬便冷静了下来,看看地上那个刚砸了自己一个酸鼻的灯笼,真要弑君没这么搞法的。更何况这砸了自己一灯笼的人是自己最近越发相处得宜的安清悠。
寿光皇帝不认为安清悠想害自己,甚至并不认为以这个义女的眼光才智,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在存心捣乱,那真正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种了。
真的有人想弑君?!
安清悠毫不迟疑,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便将这兰花气味如何,遇酒如何,人再喝下去又会如何的情况源源本本地说了。寿光皇帝越听越奇,却也越听越怒。
“照你这么说,兰花香气原本无毒,酒也原本无毒,甚至混合在一起都无妨,但混合在一起却又被人喝入腹中,却是剧毒之物中者立毙!有人会弄这么七拐八绕才会起作用的毒药?”
寿光皇帝这话是当众审问安清悠,可眼睛看向的却是一边的皇甫公公。
皇甫公公手里拿着金樽,冲着那雪白锃亮的银针发怔了半天,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有可能!”
若论各式各样的杀人手艺,这位寿光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当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宗师级人物,他说有可能,便真是有可能,这么七拐八绕才起作用的毒药看似麻烦,放在宫中却最为合适,尤其是在对付有四方楼重重检验护驾的寿光皇帝身上。
慈安殿中人人色变,众贵妇无不心中大惊,低头瞅着那杯酒,若是那宫女此言当真,那兰花香气加酒的毒物可谓人人有份,自己岂不是刚刚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
寿光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缓缓地道:“有人出手这么狠毒,一把便要屠尽这慈安宫中之人么!谁能布置出这么大一个场面来?”
说话间,寿光皇帝已经把眼光看向了旁边,若说有能力控制这个局而又有弑君动机的,以他的心思谋算略略一想,简直呼之欲出。
昔日的文妃如今的李皇后早已是面如土色,身上都有些发颤了,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便在此时,忽然一个贵妇人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竟是昏了过去。适才寿光皇帝就差那么一点儿没喝上那金樽中之酒,下面却未必没有手快的,这个贵妇人刚刚已经喝了一大口酒下去。
寿光皇帝骇然变色,没想到这毒性发作得竟如此猛烈,能得诰命者无一例外乃是京中重臣之妻,若真是一鼓而丧,说出乱子那是轻的,简直就是一场大动荡。此刻不及细想,却是一开口便猛然喝道:“刚才有多少人喝酒了的?赶紧传太医!”
慈安殿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陡然间爆发出了一大片女人们的惊叫声号哭声,什么品级诰命,什么宫廷规矩,什么贵妇仪态,在这个生死一线的时候统统被打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