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水鸟掠过长空,尖锐的羽翅划破单薄如纸的白云,就如此时林随安的心境一般——裂了。
拍卖?!这臭小子八成是想让各大世家互相猜忌,恶性竞争,最后狠狠讹花一棠一笔!太损了!
果然还是应该一刀剁了干净。
因为坐在姜七娘旁边,凌芝颜不好发表意见,只能用眼神发送担忧的信号,靳若捏碎了点心,花一棠眨了眨眼,摇着扇子笑成了一朵花。
林随安心里有了底:瞧这纨绔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定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万林拍桌:“大理寺早就查清了案情真相,你莫要在此大放厥词,否则京兆府定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万参军稍安勿躁,且听云某说清楚。我说的真相是姜东易的杀人动机。”云中月掏出怀中的“卖品”高高举起,“也就是此物!”
赏楼内静了一瞬。
林随安注意到,轴书出现的时候,众人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唯有苏意蕴倏然挺直脊背,目光灼亮得吓人。
“难道这就是花四郎在樊八家破案时说的那卷轴书?”白汝仪道,“我记得书名好似叫——花开堪折直须折。”
云中月细长的笑眼突然绷圆,好似怔住了。
“这破书不是在花四郎手里吗?怎么跑到你手上了?”白向问。
花一棠斜眼瞅着云中月:“前几日花某出门遭了贼,丢了几样不打紧的东西,云掌柜,不会是你偷的吧?”
万林:“什么?!此人是贼?!”
云中月眼皮动了动,慢慢拉得细长,“花四郎这可着实冤枉云某了,此轴书乃是我真金白银购入,不过此时想来,卖我轴书的人的确有些形迹可疑,我原本以为是他发现轴书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急于出手——”
“慢着!”白向来了精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与在座诸位都息息相关,且每个字都价值连城。”云中月笑道,“云某可以断言,得此轴书者,便能成为五姓七宗之首!如此良机,千载难遇啊!”
众人神色大震,个个两眼放光,显然有了几分兴致。苏意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花一棠一眼,又憋了回去。
姜七娘眸光闪闪,口中“哦”了一声。
凌芝颜脸苦得都能滴出水来。
突然,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笑容诡异阴森,众人被他笑得全身起鸡皮疙瘩,面面相觑,表情又有些犹疑。
白向:“花四郎你干嘛笑得这么渗人?”
花一棠:“笑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
万林:“花四郎可看过这轴书?”
花一棠:“看过。”
白汝仪:“书中到底是何内容?”
白向:“真这么值钱吗?”
“分人吧,”花一棠斜斜靠在凭几上,手掌托腮道,“比如对陇西白氏来说,就是一文不值,对青州白氏来说,大约能值几文钱。”
“花四郎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白向拍案而起,“行!这轴书我买了!我出一贯钱!”
花一棠笑声更大了,云中月的脸有些僵,“我说过了,此轴书价值连城——”
白向:“花四郎也说了,这破书根本就不值钱,有本事你把轴书打开让我们瞧瞧!”
苏意蕴:“没错!既然是拍卖,总不能仅凭卖家口述,至少让买家验验货才对!”
此言一出,林随安头皮好险没炸了,靳若倒吸凉气,凌芝颜飞出一记眼刀插向花一棠的脑门,反观花一棠,还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道,“云掌柜,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让他们验了货,你这货可就不值钱了。”
凌芝颜和靳若瞪大了眼睛,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倏然明白了花一棠的计划。
他这是要打心理战。
云中月此人虽然阴晴不定,但绝对不蠢,轴书事关各大世家丑闻秘史,其中任何一页,都可能成为拿捏世家的把柄。但前提是,这轴书里的内容必须保密。
只有知道的人越少,这秘密的价值才越高,多一个人知道,价值便少一分,云中月也会多一分危险。若是弄得人尽皆知,云中月不但一文钱都赚不到,还会变成众矢之的,被人追杀至死。
花一棠就是酌定了这一点,断定云中月不能让买家“验货”。
况且,云中月若真想公开轴书,前几日早就公开了,完全没必要费心费力安排这场聚会。而且看他刚才的表现,只要不将他逼至绝境,他也不会撕破脸拉所有人下水。
所以,想办法打消其他人对轴书的兴趣,先保住轴书不落入他人之首,同时稳住云中月,之后再寻找机会私下交易,便是最优解。
白向挠头:“为什么验货就不值钱了?难道这书看一次就废了?”
花一棠笑而不答。
白汝仪飞快拽了拽白向的袖子,低声道,“花四郎是何等聪慧之人,若这轴书真如云掌柜所说价值连城,他早就出价了。你瞧花四郎现在毫无购买的意向,说明这轴书根本就不值钱。”
白向慢慢坐了回去,想了想,点头道:“十三郎你的书果然没白读,说的恁是有理!花氏一家子都猴精猴精的,若真有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拱手让人!此中有诈!”
苏意蕴狐疑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端着灿烂的营业笑容,“啊呀呀,天地良心,花某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意蕴皱眉半晌,也坐了回去。
林随安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亏花一棠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都被他坑怕了,这才能扳回一局。
云中月细长的眼梢吊了起来,“花四郎,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
花一棠摇扇子:“彼此彼此。”
云中月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姜七娘:“乾州姜氏对这轴书可有兴趣?”
凌芝颜眼皮隐隐一跳,花一棠笑容不变,捏紧了扇子,林随安不动声色攥住了桌案下的千净,靳若背过手,向着身后的净门弟子打了一串看不懂的手势。
“啊?你问我?”姜七娘似乎有些疑惑,“我只是来看看热闹,没带钱啊。”
云中月:“我信得过乾州姜氏,姜七娘可以赊账。”
姜七娘:“太贵的话,赊账我也买不起啊。”
云中月目光落在了花一棠身上,歪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若是姜七娘有诚意,我吃点亏,就卖一贯钱好了!”
艹!
云中月这是眼见买卖不成,宁愿拼着赔本也要恶心死他们吗?
林随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是真正的乾州姜氏也就罢了,花一棠与她联手,再加上净门相助,尚有能力一战,可偏偏是姜七娘——根本无法动手。
现在只求堂堂一国之君莫要这么无聊——
“花家四郎,借我一贯钱,改日还你。”姜七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林随安:“……”
白向喜上眉梢,狂拍白汝仪的肩膀,“十三郎你说对了,那破书果然不值钱”,万林看着面色凝重的凌芝颜,表情若有所思,苏意蕴的目光在花一棠和姜七娘脸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一棠的表情管理果然是王者级别,攥着扇子的手指节都青了,笑容依然无懈可击,连声音都毫无破绽,“姜七娘客气了,区区一贯钱,就当四郎孝敬您喝茶了,木夏,备一贯钱给云掌柜。”
木夏端着盛钱的托盘送到云中月面前,云中月将铜钱放在手里颠了颠,正要将轴书放进托盘,突然,又收了回去,瞄着花一棠道,“还是我亲自拿给姜七娘才放心。”
说着,慢悠悠站起身,故意放慢速度,踱着方步走向姜七娘,每走一步,花一棠的笑容就敛去一分,云中月的视线又从花一棠挪到了林随安脸上,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只是赤|裸|裸的挑衅!
林随安手中千净出鞘缓缓出鞘半寸。
突然,花一棠用手压住了林随安的手腕,眼球左右转了两下,指向了凌芝颜的方向,林随安一怔,但见凌芝颜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挪开了目光。
花一棠对着林随安眨了眨眼。
林随安:“……”
好家伙,她现在终于理解靳若的痛苦了。你俩能别用眼神说悄悄话吗?到底想干嘛,出个声啊!
云中月磨磨蹭蹭半晌,终于走到了姜七娘面前,笑眯眯奉上轴书道,“请姜七娘一观。”
姜七娘笑吟吟点头,却并无动作,反而是她身后的软甲护卫站起身,上前打算接过轴书。
这一瞬间,林随安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凡是呈给圣人的物品,必须要先经这些护卫的手检验,确认是否安全。
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小心!此轴书有问题!”凌芝颜大喝一声,掀桌暴起,横刀犹如一道闪电劈向轴书,云中月猝不及防,手指一缩,轴书脱手。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腾身跃出,千净绿光缭绕爆裂,瞬间就将云中月周身所有方位封死,云中月的莲花步刚绽出一重残影,就狠狠撞上了千净刀光,瞬间打回原身,林随安大喜,紧接一招割喉血十丈,岂料就在此时,她听到身后数道嘶鸣破空而至,竟是朝着姜七娘所在的方向,不禁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放弃云中月,就着刀势旋身扫荡一圈,就听叮叮叮一串金属脆响,七八只弩|箭插在了地板上。
一只弩|箭直直穿透了轴书,将其钉在了姜七娘的桌案上,而姜七娘早在四名护卫的保护下,撤离十步之外,四名护卫神色凝重,警惕四望,姜七娘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倒兴致更高了,闪闪发亮的杏眸直勾勾望着林随安,嘴里“哇哦”一声。
一时惊变,所有人都骇然变色,花一棠和云中月猝然瞪向对方,异口同声:
“啖狗屎!云中月你疯了吗?”
“娘的!花一棠你别太过分了!”
两道声音在空中狠狠撞在一处,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一人立即发觉了不对,齐齐闭嘴。
凌芝颜飞速退至姜七娘身侧,靳若与净门弟子护着众人回撤至林随安身后,只有花一棠不但不退,反倒站在了林随安身侧,大骂道,“啖狗屎,哪个藏头露尾的猪狗之辈,敢在我花氏的地盘上撒野,我屠了你十八辈祖宗!”
“听闻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白白鹭舫设宴拍卖姜东易的遗物,在下甚是感兴趣,特来参加,幸好赶上了。”
阴郁低沉的嗓音随着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齐刷刷落在白鹭舫赏楼的护栏上,这些人皆是蒙面黑衣,身姿轻盈,站在赏楼船头中心位置的,是一名身披大氅的怪人,全身上下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了一张黑色的玄铁面具,面具表面疙疙瘩瘩的,只在眼睛口鼻处留出透气的缝隙,整体造型犹如一团烂掉的树根,看起来颇为恶心。
除了他之外,其余黑衣人手中皆手持一尺长的黑色横刀,长度、造型和千净颇为相似,和之前在西市围攻他们的黑衣人的武器如出一辙。
林随安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她闻到了这些人身上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身体中的血腥杀意似乎被激怒了,咆哮着涌入了四肢百骸,持刀的手微微发抖,千净受到召唤,发出鬼哭般的刀鸣。
突然,花一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潮湿的手掌激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她听到花一棠嘲讽满级的声音毫不客气砸了过去。
“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居然抄袭我家林随安的千净制作赝品,今天一个也别想跑,必须都给我交钱!”
河风嗖嗖吹过死寂的赏楼,众人齐刷刷看着花一棠,瞠目结舌。
林随安怔怔抬起头,看着花一棠干净利落的下颚线,体内杀意大约是无法适应如此荒诞的气氛,已经飞去了爪哇国。
姜七娘笑出了声,“不愧是花家四郎,和你兄长简直一模一样,什么时候都不忘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