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张妈做得很简单,糖醋排骨、红烧鱼和清炒芍尖儿。两荤一素,路饶一个人吃足够了。
余家原本佣人不少,余耀贤去世后余茵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下了在余家待得最久的保姆张妈和司机陈叔。房子长久没人居住就会荒废,余茵没打算搬回来,就以此给余家留点人气。
后来遗嘱公布,他们就成了现成的可以照料路饶的人。
余茵推开余家大门时路饶刚吃过午餐,正在收拾餐盘,一身和缓温暖的浅灰色的家居服,见她进来的瞬间便惊喜地笑起来。
“姐姐。”
余茵冲他点头,看他系着围裙:“张妈呢?你自己做的饭?”
“是张妈做的。”路饶三下两下把盘子和桌子摞好,往厨房走,解释道,“张妈年纪大了,早起买菜可能热着了,我看她脸色不好,让她回去休息了。”
余茵打开手机往下翻了几下,看到了半个多小时前张妈发过来的消息,说感觉有些中暑,想请假回去休息。
渝州临海,气候温暖潮湿,九月底还未入秋,暑气逼人。
余茵转过去一笔钱,叮嘱她去医院看看。
再抬头时路饶已经穿过餐厅去了厨房,拧开水龙头专心致志地洗碗。
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来干嘛。
余茵没有兜圈子,倚着厨房门单刀直入地问他:“为什么放弃?”
水流声不小,能掩盖纷扰的情绪,但不至于完全盖住声音。路饶听清了,手上动作不停,没有直接回答,含笑回头:“姐姐,我快好了,你先去外头等我,好不好?”
年轻男孩的眼睛是透亮的、柔软的,望进去就像陷入刚晾晒过的被子,余茵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伦不类的姐弟在余家衰败的葡萄藤架下,开始了他们的对谈。
路饶很贴心,给余茵准备了一小盆洗净的水果和一杯冰凉的西瓜汁。
他没有再回避问题,挨着余茵坐下,给出答案:“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
余茵一口咬开樱桃番茄,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她对路饶的答案并不感到意外,人的生长环境造就了性格。
这两天的相处已经让她看到了:路饶无法坦然接受别人的馈赠,如果有人对他好,他大概也只会忐忑不安地拒绝,问你为什么。
而且他似乎还拥有着额外的善良。
余茵应该为他这个决定开心,他放弃继承,她就是余耀贤巨额遗产的唯一继承人,无论亲缘鉴定的结果如何,路饶都分不到余耀贤的一分一厘。
即使余耀贤在和母亲的婚姻里真的有过背叛,路绕的决定也能让他生前苦心算计的一切付之一炬。
但她没有。
她觉得麻烦。
余茵闭了闭眼:“领养协议你也没签。”
“嗯。”路饶托腮撑在石台上,嘴角微微上扬,温柔地直视她,“我有妈妈,她只是离开我了,我不需要再有一个妈妈。”
同样是失去过母亲的人,余茵喉咙干涩,异常艰难地出声:“这是为了你上学方便,渝州的高中需要你落户本地才能转学籍。”
“我知道,张律师跟我解释过了。”
“那你?”
“我可以不上学,或者说是暂停学业。”路饶从口袋里摸出银行卡,放到两人之间的台面上,“姐姐,你收回去吧。我很感谢你将我从那个家里带出来,这两天我很开心,我吃了很多好吃的,自由的感觉也很好。”
他长而卷的睫毛下面是水洗过一般发亮的眼睛:“你并不需要为我担心,我已经快成年了,可以先赚钱,等富裕一点了再上学。”
路饶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将一切说得轻描淡写,无知无畏。
余茵却有些头疼,她在路饶的“懂事”里,尝到了名为“愧疚”的情绪。
在陈燕那里路饶虽然过得并不好,但读完高中不成问题。按他的成绩,能考个还不错的大学,凭借助学贷款或者奖学金,可以顺利地完成本科学业,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拥有还不错的人生。
但如今,他似乎做好准备去捡破烂了。
余茵按了按眉心,跳出他的思路:“路饶,你听我说。”
本就不再出声的路饶乖巧地点头,正经危坐,紧紧地抿起嘴唇,一副不得到允许绝不开口的模样。
“我父亲是突发脑梗进的医院,昏迷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从住进医院到医生宣告他的死亡,只有短短三天。我们没能在平静、清醒的时候,就这份遗嘱进行过任何交谈。”
余茵把语速放得很慢,这些话她未曾对任何一个人说过:“我相信他有他的原因,肯定也有过想要告诉我的时刻,只是这时刻可能还没有到来,他就离开了。这原因不管基于什么,是龌蹉不堪的、卑劣的,还是清白的,我不得而知。但它肯定起源于上一辈人之间的纠葛,和你、和我都无关。”
“我享受了他对我22年的宠爱,如果让你过得好是他的遗愿,我接受。”余茵笑了下,“比起给你的,他给我留的还是要多得多。”
“我没想过对你怎么样。”她把卡推回去,“你一未成年,好好上学吧。”
路饶垂眸看着银行卡,依旧没接。
“说句直白的。”余茵平静地目光锁定着他,“我完成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拿到我的那份遗产,你并不需要对我有愧疚感,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讨好我。我不喜欢你、也不讨厌你,对你没有情感,你放弃了反而会让我觉得麻烦,觉得欠你什么,你懂吗?我并不缺钱,缺钱的是你。”
高高在上的余家大小姐终于把话说绝,她不屑用成年人的技巧,例如道德、情感去绑架一个走投无路的未成年,用他的善良换取利益。但她同时也成年人残酷的大门向路饶敞开了——
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我把你接回来了,即使你叫我姐姐,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只是陌生人。
你不用讨好我,你倾其所有,我也根本不在乎。
路饶脸白得近乎病态,他低声说了句知道了,如同犯了大错,捏住银行卡的指尖因为绷紧而颤抖。
余茵无奈地劝他:“路饶,别——”
“我知道了姐姐。”路饶竭力稳下情绪,跟她对视,眼角发红,笑得酸涩,“我会同意的,不再做多余的事,给姐姐添麻烦。”
余茵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领养协议不愿意的话就不签吧,落户不是只有一种办法。我和张律师沟通过,把渝湖边的那栋别墅给你,置换你手中的5%股份,你可以把户口落到那里。你同意的话我等会儿就让张律师起草协议,拿过来给你签字。”
路饶不再出声,余茵不管说什么,他都点头,像是失了灵魂。
“路饶,人不用那么善良,讨好别人也换不回别人对你的喜欢,你明白吗?”余茵看他这个样子,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
路饶把她送到门口,又恢复了平静温和的样子,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很难得地露出一丝狡黠。
语气是乖巧的:“知道了,姐姐。”
5%的余氏股份,市值不超过5000万,而一栋渝湖边上的湖景别墅,最少也要7000万起步。
善良的是你,还是我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