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茵的认知里,17、8岁的高三学生,身体发育已经趋近成熟。大部分人,包括她,都在那个时候拥有了成年人的筋骨。往后再如何成长,也不过是血肉的变化罢了。
可眼前的这个人,太瘦了,瘦得可怜,让人无法把他和羽翼渐丰、成熟,这种类型的词语进行联想。
余茵的座驾是一辆找嶂市朋友借的银灰色库里南,她拉开驾驶室的车门,顺嘴问:“你叫什么?”
“路饶。”
“什么rao?”
路饶还没来得及回答,肩膀处被轻轻拍了拍。余茵已经绕过来,拉开了副驾的门。
路饶原地愣了两秒,像是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做。视线追逐到余茵身上,眼神像是乞食时安静等待主人指令的狗。
余茵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对他点头,他才像得到了指令一样上了车。
“饶恕的饶。”等坐好,他小声回答。
余茵“哦”了一声,提醒他扣好安全带,顺便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余茵,草头加因为的因。”
路饶低声“嗯”了一声,“舅妈跟我提过。”
陈燕被烟酒熏坏了脑袋,那张嘴说不出任何动听的话。
她提起余茵的方式是一次次的诅咒、谩骂、挖苦和讽刺。
是:“你妈那张脸没白长,虽然命不好嫁给了你爸,但勾了个大款对她恋恋不忘,她死得早,没命享福,便宜你了。你现在要去给别人当儿子了,不知道你爸在下面知道了,会不会开心,有人替他养儿子。”
是:“我和你叔养你17年,你要是有点良心,以后过上好日子了别忘了我们。那富贵人家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就够我们吃一年了。听到没?”
是:“那个余家就一个女儿,女儿有什么用,嫁出去了,那么大的家业不都是你的了?到时候你弟出国上学、买房,全靠你了。”
路饶从这些不堪的、泛着酸味的字眼里拼凑出了零散的信息,知道23号会有人来带他走。
他没有问会是谁,也不在乎是谁。是谁都好,让他离开那里就好。
他待够了。
路饶不敢泄露任何期待的情绪,继续日复一日地装作无事发生般在那个家充当没有情绪的出气筒。
唯独物理书的扉页上有一排他写的斜线,整齐排列着,一共14条。
最后一笔是个红色的勾。
那是今早画上去的。
路饶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车内清淡的马尾草香气让他平静放松。昏暗的路灯照进来,斑驳的光影印在他的眼里,远不如余茵打开的车灯明亮。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车窗,看着车子驶离老城区,进入高架,并入如织的车流,周围再无熟悉的风景。
他才轻轻笑了。
离开了。
时间不早了,余茵计划在嶂市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她定了两间房,却被前台告知未成年人在无监护人的允许下无法单独入住。
路饶法律上的监护人依旧是陈燕,她的电话几次拨打都无法接通。
“舅妈应该是去打麻将了。”路饶斟酌着说。
路饶的舅舅是开大车的,常年不着家,但收入足够应付家里的温饱。陈燕没有正经工作,平时接些保洁的散活,休息时间都泡在棋牌室。
今天拿了钱,肯定第一时间钻进牌里了。
余茵只好取消原本的预约,改定了有两间卧室的家庭套房。
“你住这间,柜子里有浴袍,洗完澡后你先穿那个。”她指了指左手边那间屋子,人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纤细的手指去捏泛酸的小腿,“浴室你会用吗,你先去看看?”
酒店的淋浴设备各有不同,和一般家用的也有区别。路饶摸索着打开了浴霸,冰凉的水瞬间浇了他一身。他想到余茵在沙发上困倦的样子,没去喊她。顶着凉水,尝试着左右调整稀奇古怪的把手和按钮,勉强把水调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度。
衣服都湿了,路饶习惯在洗完澡后清洗了内衣,却没找到洗衣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剩下的衣服。
他有些懊恼,应该把家里的两套衣服带上的。
今天不洗的话,明天穿什么呢?
余茵洗完澡出去的时候路饶已经在了,身上换上了和她一样的红色浴袍,头发没吹,手上抱着两件湿衣服,呆愣愣地站在沙发边上,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他是好看的,和她愤怒之中扫过几眼的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有七成的相似。尤其是脱下灰扑扑的校服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抽枝儿的嫩芽。
“吹风机在浴室洗手台的柜子下面。”余茵提醒他,不解道:“衣服为什么抱在手上?”
路饶有些难堪,嗫嚅道:“要洗,去哪里洗?”
“这校服你还要吗?”
路饶不好说自己没带衣服,“嗯。”
余茵点头,没想到他对学校的感情这么深,校服还要留着。
“浴室里有个篮子,你放里头,我让服务员上来收。”她拿起座机接通酒店内线:“你好,请问现在还供应晚餐吗?夜宵?推荐菜单是什么?好——”
她点了几个菜,看向放好衣服出来的路饶,也没问他吃没吃晚饭:“海鲜烩面和蟹黄拌面你吃哪个?”
“……”路饶顿了顿,“蟹黄拌面吧。”
“再加两个蟹黄拌面。”余茵对着电话快速点完单,“另外我房间有两套衣服需要干洗,请您安排洗衣房的人上来取一下。谢谢,辛苦。”
餐厅和洗衣房的服务员是一起上来的,摆好餐盘拿好衣服又很快离开。
余茵开了瓶03年的雷司令,让吹完头发的路饶去冰箱里拿饮料。她开了电视,随手放了个综艺。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余茵给面前的那碗面淋了一小圈醋,又夹了细姜丝,均匀拌开。手擀细面劲道爽滑,蟹黄鲜美,醋和姜丝是点睛之笔,中和了蟹肉的腥气,也解腻。
她爱喝甜酒,这瓶雷司令是经典的甜白,浓郁的果香搭配上清淡的蜂蜜香气,入口酸甜适宜,余味悠长。
另有鲜虾小笼、水晶虾饺、豉汁排骨、蒜蓉菜心,和一份辣口的凉拌海蜇皮。
余茵吃了面又吃了两口青菜就放下筷子,晃着高脚杯慢悠悠地品酒。剩下的全进了路饶的肚子里,他人瘦、胃口却不小,吃得脸颊泛红、鼻尖冒汗。
余茵错误地估计了他的食量,忘了他正是能吃的时候。
“吃饱了吗?”
路饶迟疑地回答:“饱了。”
余茵果断又拨出一通订餐电话,追加了一份鲅鱼水饺、一碗热卤和一碟酱菜。
酱菜脆爽开胃;饺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肉汁横流,鲜得人舌头都恨不得吞掉;热卤里有荤有素,藕片保有脆感、豆皮厚实绵软,虎皮鸡爪胶质满满,被花椒和辣椒烹出令人口干舌燥的香气。
余茵没等他,喝完酒先回房了。
路饶吃完半份饺子就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撑,他刚刚吃得太快,脑子比胃反应慢了些。纵然这样,他还是一口一口地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
食物。
新鲜的食物。
是很珍贵的东西。
陈燕家生活条件并不算差,只是好吃的从不会到他碗里。他吃的永远都是上一顿表弟路欢剩下的、没吃的、不喜欢的汇合在一起的剩菜。
有时候哪怕新做的菜吃不完,陈燕也会剩到下一顿再给他吃。
他们用渗入衣食住行的排挤、用一餐一餐的饭,强调着他们的厌恶,强调着他只是家里的外人,从未真正进入过那个家。
他见过邻居奶奶喂狗,一个大盆里米饭拌着各种剩菜。
跟他吃得一样。
路饶吃完后默默收拾好餐盘,想去跟余茵道谢,再说句晚安。
他想告诉她,今天是他记忆里母亲去世之后过得最好的一天,他很久违的感觉到了幸福。蟹黄面和水饺都很好吃,他也会做饭,不嫌弃的话,他希望做给她尝尝。
余茵的房门虚掩着,门缝泄露出里头温暖又柔和的暖光,跟他向往了许久的一样。
他抬起手——
“这个弟弟给你,你要不要?”余茵对着电话那头的好友说,“我爸遗嘱的生效条件是我要把他接回家养到18岁,我能怎么办?”
“就当养了只小猫小狗呗。”
路饶凝神看着墙纸上精致繁杂的花纹,默默收回手,向后一步退开。
是他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