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灯火通明。
老班主脸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看向坐在正对面的年轻军官,眼中不怒自威。
军官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反握军刀的刀柄,竖直朝下,刀尖抵在地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嘴上说着听不懂的话。
“老班主您好,我叫北原苍,听闻许久凤鸣楼先生,哦不,凤鸣楼小姐的‘贵妃醉酒’乃陵城一绝,所以今日冒昧打扰,想跟贵戏班商量一下,后天可否让凤鸣楼在这袭庆园为我独唱一曲,以庆我生日?”
北原苍一边说着,青木小野一边原话翻译。
音落,两个人同时噤声,等着老班主开口。
瞧着面前一群东洋鬼子兵,各个身上都挎着刀枪,老班主心里就算再不愿跟这些人交谈,也不得不出声。
毕竟现在刀架脖颈的不止他一人,而是这整个戏班子里的七十二人。
“鸣楼今天已经放出话,说要在袭庆园大唱三天,如果您愿意捧鸣楼的脸,随时可以来听。”
“不不不。”
青木小野立刻接上老班主的话,“老班主您误会了,我们少佐的意思,是要凤鸣楼小姐单独为他演唱。”
“我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唱三天就唱三天。”
凤鸣楼直接明了的反驳青木小野,但后者并未生气。
还没等他开口,椅子上的北原苍突然说道:“那我们可以打一个赌。”
凤鸣楼皱起眉头,“什么赌?”
“如果明天有一个人来这里听戏,那你可以不给我唱。如果没有,后天傍晚,我会准时坐在戏园的看台上,等待欣赏鸣楼小姐的拿手好戏。”
北原苍的话更加蹩脚,但他说话很慢,似乎是故意挑衅,脸上还带着笑。
老班主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刚想拒绝,谁料凤鸣楼却出口答应。
“好,没问题。如果明天有人来看,那你们就滚出陵城,如果没有,姑奶奶我唱给你们听!”
“鸣楼!”
老班主低斥一声,凤鸣楼并没有回应。
她定定地看着北原苍,目光坚定。
“鸣楼小姐好魄力。”
北原苍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抬起了那只拿着军刀的手,而另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则缓缓抹过军刀的刀面。
“不过有一点,看戏的人不能是你们戏班子里的任意一个,否则,就别怪我了。”
北原苍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他的警告无声蔓延进每个人的心里。
东洋鬼子兵都走了。
他们像是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风,突然来,又突然走。
一离开,院子的人瞬间就放松下来,只是呼吸依旧沉重。
因为他们清楚,人是打发走了,可事情远远未了。
北原苍既然敢下这样的赌注,就证明他确保明天一定不会有人来听戏。
后天真的要给他唱吗?
那唱完了呢?
就会放过他们吗?
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担忧。
“鸣楼!你怎么能答应他?戏能是唱给这种人听的吗?!”
老班主气得使劲儿用拐杖敲了几下地。
凤鸣楼低着头,转过身,直接跪在了老班主面前。
“对不起师父,可如果不这样,我们可能都活不过今晚。”
她抿了抿唇,缓缓抬起头,眼底噙着憋屈的眼泪,“您难道没听出来吗?”
“他们哪里是来商量的?分明就是告知我们一声!”
“不愿意唱?那我们这一院子,七十二口人,可就真成了‘戏鬼’了!”
凤鸣楼都能听出来的话,老班主哪里又听不出来?
他长吐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大还是小,他全都一一看过去。
自责懊恼地砸了两下拐杖,“孩子们,是师父对不起你们啊!师父没本事救下你们!”
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也有九岁,早已明白事理,更明白现在的处境。
出去,可能连一刻都活不了,但留在戏园子,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没关系。”
凤鸣楼吸了吸鼻子,抬手一抹眼泪,眼底神情毅然。
“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明天有人来听戏,就有机会……”
凤鸣楼嘴里喃喃着,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他们……应该还有机会。
*
戏台子早早地搭上了,里面吹打弹唱全都就位,被红色的幕布挡在戏台子里。
就等看客到来,凤鸣楼上台。
可是从早上一直等到晌午,老班主一直候在戏园子门口,就等着第一个看客推门而入。
这久都过去了,应是没看见一个人,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凤鸣楼坐在后台,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画好的一半贵妃妆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连画脸的手都不知不觉停了好几次,笔从手上掉了才回过神来。
旁边,那个精致的人偶就坐在为它特制的木台上,衣着华丽,就连脸上的妆面也是漂亮到挑不出一丝毛病。
它仍是盯着凤鸣楼看,只是以往明亮的眼睛,此时看起来有些黯淡无光。
渐渐回神,凤鸣楼将注意力停留在它的身上,缓缓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抚人偶的脸庞,轻叹了一口气。
这人偶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原本是一块传了好几代的老檀木,据说是往上不知道第几代的祖姥姥的东西,那时候祖姥姥家中为官,还是个大官,皇帝赏下了一堆东西,其中就有这块檀木。
可她拿到手的时候,觉得这块檀木看着太死板,于是千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工匠,花了整整一年,才做成这栩栩如生的人偶。
从此她便将人偶带在身边,哪怕唱戏的时候,也要将它搁置在戏台旁,时间长了,她对着人偶也生出情意,不愿再随便撒手,走哪儿带到哪儿。
往日即便有再多不快,只要她看见这人偶,烦闷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拿着人偶左看右看,最后又将她放回了木台子上。
“鸣楼。”
陈润鹤推门而入,凤鸣楼连忙回过头,“怎么样?有人来了吗?”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陈润鹤摇了摇头,语气低沉。
“那你不是去街上看了吗?怎么会一个人都不来?”凤鸣楼继续追问。
陈润鹤却一直低着头,脸色十分难看,几番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凤鸣楼开口。
犹豫再三,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怪不得他会和你打那样的赌……鸣楼,别等了,不会再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