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原因,老爷格外喜欢冉秋云、看好为仁。
他有意识地培养为仁,稍大之后,老爷就有意识地让为仁打理谭家的生意。
为仁没有辜负老爷的期望,他把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除了他做事沉稳之外,还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懂就问,问老爷,问掌柜,甚至请教伙计。
最重要的是,为仁把大太太当成自己的母亲,每天晚上,不管什么时候回府,他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大娘。他还经常带大太太喜欢吃的东西,他还陪大娘在一起用晚膳,用膳的时候,他就把白天经历的、知道的事情说给大娘听。
每次,大娘到隐龙寺去进香,为仁都会和母亲冉秋云一同陪大太太去。
为仁心知大娘膝下无子,相较而言,大娘的岁月比膝下有三个儿子的林蕴姗的岁月难挨多了,故而为仁常去和园,为的就是多陪伴大娘,以排遣她的寂寞和孤独。
这种想法不是在成人之后才有的,在他懂事的时候就有了。
当然,这和母亲冉秋云的教育和引导是分不开的——在为仁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冉秋云只要去和园,必会带着他。
在谭家大院,在为仁的孩提时代,他和大娘在一起的时间不少。
这就是大娘一听说为仁生病便立即去平园看望他的主要原因。
“秋云,赵妈怎么没有陪着你来?”大太太道。
冉秋云每日清晨去和园,都是赵妈在旁边伺候着的,所以,大太太才有此一问。
这正是冉秋云所希望的——她没让赵妈陪着到和园便是要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大太太已习惯于赵妈陪着冉秋云来和园了。
她伺候冉秋云几十年,做事麻利,动作轻巧,有眼力劲儿,总能把秋云的一切都伺候得妥贴周到。
赵妈的娘家在李家铺,她常从娘家背来一些土特产,大太太特别喜欢赵妈从李家铺弄来的那些新鲜时蔬:红薯、地瓜、黄豆,红豆,花生,芝麻等等。
她原是公主,身份尊贵——从小生活在皇宫,锦衣玉食,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见惯了这些的她却对赵妈带来的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土产时蔬欢喜的不得了。
“大姐,赵妈——她这几天遇到点了糟心的事儿。”
“什么事,妹妹快跟我说说?”
冉秋云便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思片刻,然后道:“妹妹,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要过问,待会儿用早膳的时候,我便跟老爷说。让老爷想办法帮一帮仲文。”
“仲文那后生,我也很喜欢,他逢年过节都到潭府来问候你我,他只要来,就给我按摩、针灸、刮痧,每次此后伺候完之后,我的身子骨啊,就要舒坦好些日子。”
梳洗打扮好了以后,大太太留冉秋云在安怡斋用早膳。
三个人走进安怡斋的时候,老爷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候大太太和冉秋云了,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玉米粥,大米粥,青菜香菇包,白菜猪肉煎饺,玉米饼,红薯。小菜有水煮花生,豆腐乳,红辣椒和萝卜干。
难怪大太太会提到赵妈呢,桌上的食物,有好几样是赵妈从李家铺弄来土产。
冉秋云扶着大太太坐下以后,老爷看了看阿玉:“秋云,赵妈呢?”
老爷也注意到了赵妈的缺省。
大太太便借此机会把赵家的事情告诉了老爷。
老爷听罢眉头紧锁。沉思片刻,然后道:“秋云,你告诉赵妈,叫她莫急,这件事,我来安排。仲文在乡里行医将近二十几年,口碑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估计问题出在刘家。”
“老爷已经想好如何行事了?”大太太道。
“今天,茅知县一定会过府贺寿,我先问一下案子的来龙去脉,再和茅知县打一个招呼,让他别急着审理仲文的案子,给我一点时日,我马上就派人到青州去把若愚兄请到歇马镇来。”
“他回乡丁忧,有时间做这件事情——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有案子,他浑身就来劲儿,仲文的案子交给他,我想会有一个好结果。”
大太太和冉秋云对视片刻:“秋云,你别担心,请欧阳大人出面,仲文的案子就有指望了。”
欧阳若愚是谭国凯的至交,十九年前,两人曾同朝为官,欧阳若愚的父亲欧阳鹏是仵作出生,曾做到提刑之职。
欧阳若愚从小受父亲影响,迷上了刑狱之事,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曾和父亲一起查办过好几个案子,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
欧阳若愚下的一手好棋,谭老爷和他经常在一起切磋棋艺。
洪武年间洪武帝下决心惩治贪腐,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就把欧阳若愚举荐给了皇上,欧阳若愚先是在江苏按察使的任上供职,因为屡破奇案,深受皇上的赏识,后来便拔擢他做了御史,专管刑部。
老爷当即让梅子把蒲管家叫来了。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蒲管家道。
“蒲管家,你到青州走一趟,把欧阳御史请到歇马镇来。你哪里都不要去,一会儿,你到书房等我,我写一封信,你要亲手将它交给欧阳大人。”
“好,一定按您的吩咐行事。老爷,您什么时候见一下程班主,三天的时日,唱哪出戏程班主想请老爷的示下。”蒲管家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程班主也太客气了,蒲管家,你现在就去跟程班主讲,只要热闹喜庆,唱哪一出,由程班主自己定,夫人,你看呢?”
“行啊,只要是家乡的戏,我都喜欢,一听到家乡的小调,我就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里。”
“老奴这就去熙园去跟程班主说。”蒲管家转身走出安怡斋。
“蒲管家,等一下。”谭国凯道。
“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程家班的一日三餐,你可要亲自过问——千万不要怠慢了他们。”
“老奴交代好了,绝不会让程家班的师傅受半点委屈。熙园有五个人伺候着呢!一日三餐,老奴会盯着的。”
此时,大太太正在用手绢擦拭眼角。
“夫人又在想翠云了。”老爷道。
想翠云就是想儿子。
大太太一时无语,眼角有点湿润。
“夫人,你莫要难过,都怪我不好。”谭老爷的眼圈也有点潮湿。
大太太用手背拭去滚落而下的几颗泪珠:“老爷,你无需自责,我不是难过,老爷放心,我没事。”
“翠云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父——我父亲知道我喜欢黄梅小调,特地把自己最喜欢的丫鬟赐送给了我,翠云会唱一口黄梅小调,她在我跟前,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哼黄梅小调给我听。”
大太太口中的“父亲”应该是“父王”,一个“赐”暴露了自己的公主的身份。
蒲管家曾经在程班主的跟前提到过这个叫翠云的女孩子。大太太刚才眼圈湿润,是因为想起了翠云和自己的儿子。
“蒲管家,你跟程班主讲,唱什么,由他自己定,再关照程班主,只要热闹、喜庆就行。蒲管家,你去青州,照应程家班的事情,你交给二墩子,叫他好生伺候着。”谭老爷道。
“老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你去吧!”
蒲管家走出安怡斋。
用过早饭以后,大太太邀冉秋云去熙园去看望程家班。所以,和赵妈说好要到隐龙寺去烧香还愿的冉秋云只好先陪大太太到熙园去。
梅子和阿玉随行伺候。
四个人走进熙园的时候,程家班的人正在院子里面吊嗓子,练功和对戏。
几个乐师坐在长廊上在调音——熙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这已经成了程家班的习惯,不管有多熟练的戏,演出之前,只要有时间,就要反复练习,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一些,好在熙园四周有长廊,大伙儿都站在长廊上,或者靠在长廊的栏杆上练习。
程班主和向东、向南、梅其宝正在整理、归置道具。
有些道具是由一块一块小部件拼接而成的,拼接好的道具,按照布景的先后,摆放在回廊的角落里,最先上场的道具摆放前面,后上场的道具放在后面。
程班主还在圆门右侧的走廊上拉了一个围挡,这里应该是演员上场前化妆,换装、休息、等待区。
时值秋末冬初,天气比较冷,演员身上的衣服比较单薄,所以,要用布围挡起来,这样可以遮挡住一些寒气。
看到有人走进院子,程班主放下手中的道具迎了上来。程向东抬头看了一眼两位衣着讲究的太太以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冉秋云上前一步道:“您就是程班主吧!”
“回太太的话,小人叫程五洲。”程班主从对方的穿着上就看出对方的身份,他甚至还能猜出站在他面前的应该是大太太朱氏和二太太冉秋云——他已经从蒲管家的口中知道了一些情况。
“这是大太太——我们的寿星,她想来看看师傅们。”冉秋云道,“大太太担心下人照顾不周,特地看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程五洲拱手,鞠躬,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小人给寿星请安,祝大太太福体安康。感谢两位太太的照顾。”
大太太面带微笑,眼神平和。
大太太的头上和脑后盘着黑色的、厚密的、蓬松的发髻,发髻两边错位插着两根凤凰造型的银钗——这两根银钗是冉秋云早晨插在大太太发髻上的。
今天,大太太是寿星,不同往日,一点头饰不戴,肯定是不合适的。
这两根银钗除了起装饰作用之外,最主要的作用是固定头发;大太太皮肤细腻,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明显的酒窝。
整个人看上去比较精神,只是气色有些违和,神情有些忧郁,甚至还有些哀伤。
她的上身穿一件杏色夹袄,外加一件橘黄色貂毛坎肩,下身穿黛、蓝、紫、橙四色相间的多层八瓣裙。
脚上穿一双绣着花的布棉鞋,这身衣服是冉秋云帮大太太选的,所以颜色稍微丰富、鲜亮了一些。
自从离开应天府,随谭国凯来到歇马镇以后,大太太的穿着始终很素淡。
早晨,在安怡斋吃早饭的时候,谭老爷眯着眼睛看了不短的时间,很显然,看到夫人这身装扮,谭老爷的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师傅们一路辛苦了,理应好好休息一下,怎么这么早就忙上了。现在离开锣时间还早着呢。”大太太道。
“多谢太太关照,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练,我怕他们都会变懒。”
“你们用不着这么劳苦,蒲管家没有把老爷的意思告诉程班主吗?”
“刚才,蒲管家已经跟小人说过了。感谢老爷、太太这么照顾我们,我程五洲唱了几十年的戏,跑过很多码头,去过很多大户人家,从来都是主家知会我们唱什么,我们就唱什么,可老爷、太太宽厚仁慈,不挑戏。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刚才,我已经跟孩子们说过了,虽然主人不挑戏,但我们一定要好好唱,千万不要辜负老爷、夫人对我们的厚爱。”
“早饭吃的好吗?合师傅们的味口吗?”
“感谢夫人关心,早饭太丰盛了。我程五洲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来到歇马镇,来到谭家大院,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夫人还亲自过问我们吃的怎么样,小人真的不敢当。”
程班主一边说,一边用衣袖在眼角上抹了一下——他有点激动。
“既到了谭家,就是我们谭家的客人,程班主千万不要客气。”
“不但吃的好,这住的地方也好,铺盖是现成的,我们自己的铺盖都没有用上。”
程班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正在化妆间里面整理戏服的程向东和程向南:“向东,向南,你们快过来。”
程向东和程向南放下手中的戏服,走到程班主跟前。
大太太的眼睛在向东和向南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在向东的脸上停留了更多的时间。
冉秋云则有点焦躁不安——她还想着和赵妈到李家铺见赵长水的事情呢。
程班主知道夫人为什么盯着程向东看了这么长的时间。
昨天傍晚,程班主已经见过谭老爷了,程向东的身形和脸模很像谭老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像,而是非常像。
“这是小人的两个孩子,向东,向南,你们快给寿星太太行礼。”
向东和向南双膝着地,给大太太行了三个磕头礼。
大太太上前一步,一手抓住向南的胳膊,一手抓住向东的胳膊,将他们拉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这——如何使得。”大太太用爱怜的目光看了看向南白里透红的脸,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程向东俊朗的脸上。
“两个孩子长相不俗,今年多大年纪了?”
“回夫人的话,向东二十一,向南十九。”
大太太仔细打量着兄妹俩。从蒲管家的口中可知,大太太的一双儿女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们的年龄也和程向东和程向南一般大。
程班主的回答一定是触动了大太太某一根神经。
大太太迟疑片刻后,道。“程班主,你们都在忙,我们不便多打搅,我就长话短说。”
“太太请讲。”
“老爷知道我爱听黄梅小调,所以派蒲管家到青州去等你们,我听说程班主是安徽凤阳人。”
“是啊,我十二岁离开凤阳,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
“我也是凤阳人。见了你们,我觉得很亲切。”
“小人见了夫人,也觉得很亲切。”
“我从小就喜欢听黄梅小调——我父——我爹经常把戏班子请到家里来唱黄梅小调。他还把会唱黄梅小调的丫鬟送给我。”
程班主已经从蒲管家的口中得知大太太的公主身份。
“难怪老爷派蒲管家到青州去找我们。”
“程班主这次到歇马镇来,可要多呆一段时间,你们在谭家唱三天,过几天,还要到盛家去唱三天。”
“在咱们歇马镇,有很多大户人家,你们的戏一开锣,一定会有人来请你们,不管你们到哪家去唱戏,我都会去看戏。”
“总之,我希望你们在歇马镇多呆一段时间,我有十九年没有听到黄梅小调了。”
“喜欢黄梅小调的人有很多,但像夫人这样喜欢黄梅小调的人,程五洲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样吧!我让小女向南每天午后到和园去伺候大太太。大太太想听什么,小女就唱什么,所有的黄梅小调,小女都会唱。她自己还编了一些黄梅小调。”
“这——这万万使不得,你们是我们谭家请来的贵客,让程班主的女儿伺候我,这不行,老爷也不会答应。”
“小女向南今年十九岁,她跟着戏班子野惯了,能让她跟在夫人的身边,多少学点规矩,她这野性子也该收敛一下了。她娘走的早。若不是讨生活,我是不会带着她到处漂泊的。”
大太太的女儿如果没有夭折的话,今年也是十九岁。
“这孩子,我一打眼就觉得亲切,”大太太拉着向南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上下、左右打量着,“程班主,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有一个不成之请。”
“太太您说。”
“我想认您的女儿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夫人您是什么身份?小女只是一个——”
“程班主要是同意的话,我现在就认下这个女儿。”大太太不由分说。
“那我们岂不是高攀了。”
“程班主,请恕小妇人唐突。”
“向南,快跪下,再给寿星磕三个响头。”程班主早已知晓了夫人底细,所以,他此时很能理解夫人的想法。
程班主的话音未落地,程向南立马双膝跪地,在大太太的搀扶下磕了三个头。
“女儿给母亲大人请安,祝母亲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女儿,我的好女儿,快起来。”大太太将向南拉起来的时候,眼眶里面噙着泪花。
大太太从袖筒里面拉出一块手绢在眼角上擦拭了几下:“让程班主见笑了。”
大太太将手绢塞进袖筒里面的时候,取下手腕上一对绿色的玉手镯,想戴在向南的手腕上。
向南不知所措的退后一步,却被大太太紧紧地攥住双手,并顺势把镯子滑到向南的手腕上:“孩子,这个见面礼,一定要收下。为娘来的匆忙。这对玉镯虽然粗陋,但跟随娘二十几年,娘本来想把它们给我的女儿。”
“现在,上天慈悲怜悯我,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这对手镯终于有着落了。”
“程班主,我们就不多打搅你们了。梅子,你把向南小姐的洗换衣服和梳妆盒拿到和园去,今天晚上,我闺女就和我睡在一起。程班主,您意下如何?”
“行啊!向南,你现在就随太太过去。”程班主也很高兴,夫人分明是把向南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想女儿想了十九年,现在,总算有一个人来填补她心中的空虚了。
“爹,我不是还要练功吗?”
“练功不急,你去陪太太说说话,再回来练功也不迟。向南,你在和园不要耽搁太久,今天是太太的正日子,少不了有很多人登门贺寿。”
“爹,我知道的。”
“爹,大师兄让我问您,我们要不要把今天晚上的戏过一遍啊?”程向东走到程班主的跟前。
大太太拉着向南的手,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正好和程向东迎面相对。
当大太太的视线落在程向东脸上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迈出去的脚抬起又落下。
大太太刚想说什么,只见二墩子跑了过来:“太太,尧箐小姐过府给您请安——拜寿来了。”
“尧箐小姐在哪里?她也太性急——这么早就来了——这孩子!”冉秋云笑着问。
“回二太太,在和园的东堂候着呢。”
“尧箐这孩子这会儿就来了,我看她八成是来找为仁的。”大太太看着冉秋云道。
大太太迟疑了一会。然后随二墩子走出圆门。走到圆门跟前的时候,大太太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程向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