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雅然:“……”
好在因为周遭人流较多,一时之间也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状况,被徐宗睿半揽着的沈雅然看了眼此时眼前已然悠悠收回了双手的梁启华。
将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拉开的同时,沈雅然朝着眼前之人道,“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从这个叫做梁启华的中年男人英俊正气的面上,沈雅然看不出丝毫关于羞愧或是窘迫的神色,反而在被当场抓包、对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女性做出不妥举动未遂之后,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甚至眼底极具占有欲的色彩锋芒都没有收敛半分,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向沈雅然直面透露了一种危险逼近的紧迫感。
然而,现在要是再思考这位应该还在国内的疗养所中渡过往后六年的低潮时期的男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之类的这种问题,就显得有些蠢了。
故而沈雅然在瞥了眼尚未注意到这边的梁老以及一众画协成员那处之后,便当机立断地这般出声。
现下,沈雅然也只算作第一次见到对方本人,仅仅只是靠着前世画坛之中风传甚广、不知真假的传言,她也保不准这个据说从来不会和人‘正常沟通’的鬼才会在这档口于众目睽睽之下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只是迎着对方牢牢锁定着自己的视线,就算是沈雅然有听说梁启华并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也不由有些怀疑起前者会不会真的有精神状态扭曲的情况。
而闻言的梁启华面上却似乎并没有多少考虑的神色,只要是除去前者眉眼之间的那股若隐若无的阴郁之气,这个实际年龄已逾四十的男人无疑会是一位不论走到哪里都会举世瞩目之人。
可惜这位鬼才抛却昔日奇才之名、再次扬名天下之后,不可捉摸难以揣摩的心性使然,直至沈雅然前世最后所听所闻,都只是孑然一身而已。
虽然因果截然不同,但在这点上,梁启华与前世的沈雅然倒是出奇的相似。
只是,这也无法解释对方为什么会仿画二世蔷薇的画作的根本原因。
……或许,不存在原因也不无可能。
心中这般揣摩着对方似乎与正常人有些脱节的思想与行为,沈雅然微眯着清雅幽深的眼眸,如若还是十余年前的梁启华,是断然不可能做出临摹仿造了别人的画作之后、还将之安排到这种规模巨大形式正统的国际艺术展上的。
只是现如今,面对站在自己面前之人,沈雅然可不觉得该用常理来判断对方的为人会是个好主意。
而便是在这一小段两者之间沉默着相视而立的时间间隔之后,尚停顿在沈雅然眼前的中年男人便再一次上前一步、看似步履悠然几含风度地朝着后者伸出了左手。
神色还算平静的沈雅然静静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在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要与自己握手的意思。
一般人握手都会先出右手以示尊重,但据沈雅然所知,梁启华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撇子,故而前者并没有多想,便淡淡伸手、与之交握了一下。
“久仰大名。”
出人意料的,握手之时反倒表现得极为绅士,手掌一触即离的梁启华一开口便是这似乎有些摸不着北的四个字。
现今四十有余的梁启华的天才之称就算已是曾经,也不可掩盖前者曾经震撼过一方世人的绝对实力。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对着一个初次见面、在甚至不知对方姓甚名谁的情况下,朝对方说出‘久仰大名’这句话?
而似乎对梁启华来说,他已经认识沈雅然的存在不只一天、也不仅仅只限于基础的了解。
所以在听到梁启华一开口,本就因为对方之前的动作神色微凝徐宗睿更是微微向前方进了半步,动作不易察觉地半挡在了两者中间。
不过,局外人或许不知缘由,但当沈雅然在闻言之后结合着对方眼底不尽阴郁的神情,倒是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个男人,恐怕是一早便知晓了自己就是二世蔷薇的事。
但是,得出这个结论的沈雅然却完全没能找到近年来自己在用着二世蔷薇这个笔名与外界接触的过程当中,存在怎样的漏洞才会让人察觉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疏漏自然是没有的。
沈雅然以匿名的个人身份将画作交与拍卖会的时候,也都是经过了阮锦宜亲自的操作协调,真正的知情人也只有阮锦宜一人而已。
而见过自己的画的段延辰便更不用说,前者更不会无聊到对别人说起这种在他看了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
故而在这样的前景下,沈雅然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便是依靠观察画风与境地做出判断。
至今为止,沈雅然参与过的公办赛事主要就有两场,一是青省云市的天下绘,二是沪省举行的画协初选。
梁启华虽然已被画协除名,但前者的父亲是画协水彩一派举足轻重的元老级人物,他若是想要弄到画协初选的优秀作品,也不是不能办到的事。
只是问题就在,沈雅然在以自身身份前去参与公开性赛事之时,总会将参赛作品的水准一再压低,以避免事后生出无谓的事故。
毕竟以她现今的年纪,这样全然不符条件的实力总会引来一些麻烦的事情。
在这种前提下,对方要在沈雅然的作品里找到与二世蔷薇吻合的地方,可谓是难上加难。
不过,眼下就算是她二世蔷薇的这个身份被梁启华公布出去,这件事给沈雅然带来的也只有利益效益而已,虽然问题自然还会存在一些,但并不会有多少损失与棘手之感。
“……”对此,沈雅然只是神情一顿,旋即出声道,“我对梁先生的大名也是久仰许久了。”
她回眸与身侧的徐宗睿对视一眼,后者便率先朝着对方淡淡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态沉静而平稳,似乎是对前者会出现在此并不感到意外,“梁先生,请。”
而梁启华便真的按前者所言的那般,看似神色温和地颔了颔首,便朝着徐宗睿所指的那个方向缓步走去。
见此,沈雅然与出言的徐宗睿俱是有着一瞬间的犹疑之意,这人、可不至于会这么好说话才是。
但眼看着对方朝人流较少的拐角处走去,身影逐渐隐没,两人只得沉着心神抬步跟了上去。
若是不跟着,谁知这位老大不小的天才兼疯子到底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但是,让两人都没有料到的却是,待到拨开人群再向前看去之时,梁启华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在了展厅之内。
身后人群聚集之处,还在与自己的徒弟一同苦脸沉思的梁老正与画协的一众人凑在角落中低声争论着什么,收回目光的沈雅然回身便对着身旁的徐宗睿道,“你先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徐宗睿闻言神色微沉,似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像以往那般事事都顺着对方的意思。
“不行。”他认真道,“太危险了。”
“……”看着似乎是将那位精神方面有点脱节的鬼才归类成什么豺狼虎豹的前者,沈雅然不由有些无语,“只是聊两句而已,他又不会吞了我。”
然而这又很不幸地让徐宗睿记起方才梁启华一上来就想朝沈雅然抱上来的模样,面上的神色愈发坚定不移,“不行!”
“…他状态不太稳定。”只是上一句‘不行’的语调似乎连徐宗睿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严厉,于是下一秒便出声解释道,“而且他瞒过梁老独自出国,不应该只是为了一些小事,小心为上。”
这话都被对方说完了,沈雅然张了张嘴、也着实没什么好的借口托词来搪塞,只得抽了抽唇角,道,“也许他只是兴趣所致呢?”
其实,沈雅然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算不上是理由的理由最为附和梁启华如今的性格。
而其中根据也并非没有,光是对方能一改当年心性,做出临摹作假并且故布疑阵之事,便能多少看得出来,这个梁启华大概是抛却了大多数的教条礼法、毫不在乎道德声誉。
成大事者,心中必存三分疏狂。
不过以梁启华现在的状态,恐怕说这疏狂之意占据了理智的十之七八也不过分。
有名仕曾言,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是一步之遥。
而在沈雅然看来,当下的梁启华,正应是处在天才与疯子最为危险的临界线之间。
那场危机与后来十余年的磨难,让这个小半生都耗在了疗养院中日夜接触着精神治疗仪器的男人扭曲了观念、甚至反转了思想。
沈雅然可以理解这种独自一人面对全世界的恶意的感受,但却无法想象梁启华在没有任何可供依托的事物、哪怕是仇恨的情况下,是如何挨过这十余年的时间的。
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都对梁启华这个人物抱有相当的好奇心的沈雅然重新打量了一眼身旁面上还是一脸不赞同的徐宗睿,微叹了一口气道,“我真的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有些抵不过前者再三保证的话语,尚蹙着眉峰的徐宗睿当下便将心中冒出头来的妥协之意按了下去,让步道,“我和你一起去。”
感觉自己好像在对方的眼中和走失儿童一个照顾等级的沈雅然:“…好吧。”
国家美术馆左侧偏门。
因为此次的艺术展览会并不是免费性质的,故而除去正门可进出人员之外,其余的两侧各六扇侧门都处于展示封禁状态。
向着守门的工作人员出示了相关证件,不动声色从侧门走出的沈雅然与徐宗睿刚一出门,便见门外眼前的马路对面,大理石街台一侧的一家门面不小的咖啡店外,正坐在大型遮阳伞下的藤椅上的梁启华单手端着杯咖啡,朝着两人悠悠打了个招呼。
……
自一开始,便觉得梁启华好似在暗示着自己一些什么事的沈雅然在与对方的左手交握的瞬间,对方触在自己手心带过的那个简单的图形弧度,便让沈雅然大概猜测出了对方是想让她从侧门出来的意思。
要是一般人遇到这么离谱的暗示、简洁得只画了圈的话,保不准会以为对方是存了占便宜的心思。
虽说梁启华一把年纪,但长相还是属于上乘的,乍一眼看上去也不像是四十余岁的人,反倒显得年轻许多。
想来着些年来的遭遇虽在前者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的同时、却并未在表面上显现出分毫。
但只是第一次见面就做这样的小动作,着实不能给当事人留下什么好的印象。
而沈雅然能往另一方面想到这些暗示,也算是给了对方为人方面足够的信任了。
不过,这都只是建立在浅薄的了解上的理性判断。
当沈雅然亲眼看到了那一整个房间、堆积如山的画作之时,要说不震惊,那是不可能的。
与同样眼底带着几丝惊叹之意的徐宗睿对视一眼,沈雅然却首次沉肃了面上一向温雅淡然的表情。
眼前的这整片空间,是位于市中二线的一家私人别墅的底下的小型仓库。
而放在这里的,乃是一幅幅半成品、抑或是成品的画作。
而且,每一幅,都是‘二世蔷薇’的作品。
沈雅然自以二世蔷薇出道以来的作品,这里几乎每一幅都有,并且远远不止一幅。
但‘不止一幅’的概念却并非是数字‘一’以上的‘二’、或者‘三’,而是五十、乃至数百。
包括完成度高的和半成品,这样的数量在沈雅然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白菜批发’。
而更让沈雅然心生异然的是,她看得出来,眼前仓库里的所有临摹画作,都是出自梁启华的手笔。
其中,数量占据最多的,便是先前挂在国家艺术馆展厅之中的那幅《轮回》。
不禁深深吸了一口略显冰凉的空气,沈雅然缓缓将自己的视线投注到了那个一进门,便默默地注视着这些画不再有任何动作的人。
梁启华,这位已然年逾四十的梁家奇才。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自甘堕落到如此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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