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阿音就是文家的女儿。”满月说，他突然有些着急起来，“可是，她有很大的嫌疑不是吗？”
“你希望她是文家的女儿吗？”林靖抬起一只眼，淡淡地问他。
“当然不希望啊！”满月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三度。
然后屋里陷入了沉默。
外面能依稀听见远远地响起了炮竹声，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子时，又是新的一年到了。
满月深喘了几下，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李好音从六岁入林府，一直唤他作“满月哥哥”，虽然没有兄妹的血缘关系，但也有了八年的情分。八年时间，就算是对块石头，也有了感情。
更何况李好音这个孩子自幼就百伶百俐，林府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大家疼爱她还来不及，谁会希望她是与自己有灭门之仇的人。
可是，满月自己出生还未满月便父母双亡，被林靖的父亲林茂行抱到林府养大，林府于他有养育之恩。如今，林茂行已逝，对他来说，林靖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将李好音这个可能的威胁带来并留在林靖身边，便是他的失职了。
虽然讲道理说没有证据，但在他看来，李好音是文淑尤的可能性极大，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他从记事起就跟着林靖，连他在东宫当太子伴读的时候也跟着，他想不出来除了文家，还有谁和林靖有如此深的仇恨，要做这么复杂的一个局来害他。
周维哲能算是一个，可他自先帝驾崩之日起就被投入死牢了，不过是去年才被红莲教的人从皇宫里捞出来。他和林靖那个冬天在玉楼春遇见李好音的时候，离周维哲一派的倾覆不过一月时间，他们哪能未卜先知去找个小姑娘来设计林靖呢。
况且，李从安说李好音是个魁子，联系到玉楼春与红莲教的关系，大约她当初也是被红莲教的人从大火里救出来，精心培养，成了一枚棋子。
满月心想，都怪自己办事不力，若不是因为他那天晚上错认了人，林靖最终也不会将李好音带回长安来。
但他不能让这件事再错下去，他说：“大人，你曾说过，做人不能仁慈，也不能冒险，要把一切危险消灭在它还没有来得及萌芽的时候。”
林靖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嘴里发干，他拿了个茶杯放在桌上，倒了一杯凉茶水喝了，这才开口：“我知道，我是这么说过，现在也照样这么想。”
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满月盯着他，但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又倒了杯茶水，慢慢喝起来。
满月自己沉不住气，着急地说：“大人，斩草要除根啊。”
林靖沉下脸，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半晌过后，轻轻放在桌子上。
他懂得满月说这句话的意思。
十岁那年，他还在宫里头给周维桢当伴读，“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年纪，没什么烦恼可言，到底是清贵世家的少爷，还偶尔有玩世不恭的时候。那时候还和周维桢约定，等他们长大了，一定要一起让永宁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突然有一天，父亲向先帝请求带他回长安。起初他是很高兴的，因为回家可以见到他温柔的母亲和姐姐。
可一路上，父亲看起来都哀哀欲绝，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印象中，父亲一直是高大伟岸，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第一次看到父亲露出这样的神情，让他也不免为之紧张起来。
果然，回到长安，等候他的是一个白洞洞的阴冷灵堂。
早在二十年前，父亲也还是个初出茅庐镇守北关的年轻将军。那一年，与苍平国一仗打到了孤山北边，当场诛杀了对方的主将，后来在主将帐里看见了他的幼子，一时心生怜悯，便放走了他。
岂料几年之后，那孩子长大，从西北丝路潜入永宁国，一路南下到达长安，绑架了林靖外出游玩的母亲和姐姐。
等当天晚上，林府的下人发现两人没有回府，外出寻找的时候，才在林府的后门看到那两具一丝不挂的尸首，以及一张署名的字条。
那一天，在灵堂上，在他母亲的棺椁前，父亲对他说：“靖儿，你要记住，做人不能太仁慈，不要给别人复仇的机会。”
明昌三年的北伐，他在苍平国的都城屠尽二十万降军，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在里面。
满月说的没错，斩草要除根，既然李好音有这么大的嫌疑，那她就不能留了，至少不能再留在自己身边。
林靖回忆起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好音的情景。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救她。是很不齿青楼这种买卖幼女的事情，但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没有激发起他多管闲事的心来。
可他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眼，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杂质，只是强烈地祈求他，将她带走。
大概是因为那天从商初兰手里拿到了一份涉及朝廷内很多人隐私的名单，心情很不错。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做一两件平常不会做的事。加上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带她走吧。
心念一动，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于是李好音就这样来到了林府。
满月见他沉默了半天，一点没了往日的杀伐果断之气，猜想他是在犹豫，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人，你是不是喜欢阿音。”
“别瞎猜了，我并不是喜欢她。”林靖突然觉得头也疼了，满月还想劝说什么，被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
他站起身说：“再有一个月便是她的生辰了，这事儿等过了笄礼再说吧。”
林靖回到书房，李好音索性倒在罗汉床上睡了起来。
他自己拿起搁在炭盆旁保温的铫子，给茶壶里续了热水，坐回到书案前。
李好音会是他因为仁慈而招来的灾祸吗。作为一名魁子，她本来也不过只能再活两年，即便这样，也要现在就杀了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