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宰相难及狱吏贵,落难的宰相到了牢狱之中,也只能忍气吞声,然而徐真不是寻常的大唐使节,他是一个神话,无论在天竺、泥婆罗或是吐蕃,他的事迹直至今日仍旧在不断传唱。
哪怕这些狱吏都是乔邦色的人,也不敢亏待徐真,更漫说这些狱吏乃是逻些城的公人。
徐真不解刀,也不受缚,单独关押,不与其他囚徒混居,日常饮食按使节规格来供给,并未受到任何的刁难与虐待,只是不准任何人来探视。
负责看守徐真的狱吏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徐真从未见过他开口说话,也未见过任何人与之交谈,想来是个哑巴。
老哑巴只是笑,对谁都是一脸的和气,以致于谁也不忍心欺负他,据说他在逻些城当狱吏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狱吏人来人往,据说当年和他入职的一位狱吏,早两年才从政务大臣的位置上退下来,而他却仍旧守着这座牢狱。
吐蕃只有青稞酒和马奶酒,不似大唐,有三勒浆、剑南烧春等诸多名酒,小案几上摆着几样小菜,还有几张酥脆的胡饼,徐真朝哑巴招了招手,后者嘿嘿咧嘴笑,朝外面扫了几眼,这才坐在了徐真的对面。
徐真不好酒,与这个老哑巴也没办法交谈,他也不知道哑巴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他甚至怀疑哑巴还是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佩服这个老哑巴。
人生最难之事,莫过于从一而终,无论这位老哑巴是生活所迫,还是其他原因,能够当大半辈子的狱吏,已经足够赢得徐真的敬意。
老哑巴也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无论徐真说什么,他就只是笑,徐真曾经开玩笑地问他喜欢吃些什么,好让人下次送点来,那老哑巴也只是笑。
不过无论徐真吃什么,都预留了老哑巴一份,而老哑巴也是无论什么都喜欢吃,这段时间徐真的酒水,可都便宜了这老哑巴。
“老黑,看你面相轮廓,该是中原人士,可又生了一双碧眼,发色看似枯黄,实则该是赤红之色才对,你到底是哪里人?”
徐真吃得不多,只是想让老哑巴作陪,消遣一些寂寞,他知道自己的问题从来就得不到回答,但他还是忍不住问起,希望能够从老哑巴的表情反应之中得出答案来,可惜老哑巴只是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比划着示意自己听不到也说不了。
徐真也毫不介意,他不是觉得老哑巴有何特别之处,而是整座牢狱,也就只有这个老哑巴能够接触得到,能够说话的也只有这个老哑巴。
用了饭之后,老哑巴收拾东西出去了,徐真就坐下来,修炼《增演易经洗髓内功心法》,小半个时辰之后,气息和经脉调和平稳,就开始在草榻上摆出各种超乎常理的姿势,关节反张扭曲,修炼起瑜伽术和七圣刀秘法。
他已经让禄东赞将密信送交给凯萨,若他们能够按照密信上的嘱托,准备充足,徐真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乔邦色会对他下毒手,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他心里也是没底。
好在这些功法他每日勤练不辍,并非临时抱佛脚,多少也生出一些自信来,修炼完毕之后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牢狱里火光长明,却不见天日,无人滴漏打更,老哑巴又无法开口说话,徐真只能用炭条在墙上计算时日。
牢中无事,早先他还翻来覆去的思考分析吐蕃的局势,过得两日已经弄得透彻,也就不再去想这种事情,也睡不了多少,时间都用来修炼。
这两年虽然少了征战,但并未能够静下心来钻研自己的身手和刀法以及幻术,这些时日正好用来充电。
看着精神头还足,他就解下腰间的长刀,在牢中修炼起刀法来。
他的刀法得过李德奖和周沧的指点,而后又得了李靖的真传,李德奖的刀法大气磅礴,充满了江湖人的洒脱豪气;周沧的刀法霸道之极,大开大合,毫无花哨,只求杀伤;李靖的刀法却张弛有度,苍凉而不失儒雅。
反正有的是时间,徐真一遍一遍练着,居然有些集百家精华于一身的意思,慢慢将三种刀法精髓凝聚提炼,于刀法一道,又有了新的领悟。
正练着刀,门锁却轻微响动,若是平日里,徐真定然会第一时间发现,可如今他沉浸在刀法的领悟当中,居然没有停下来。
老哑巴如墓穴之中躺了几百年的干尸,悄然无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仍旧带着憨厚之极的笑容,可当他看到徐真手中那柄刀的时候,笑容却凝固了起来,双眸陡然亮起一团火,而后又很快消失,只剩下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徐真练刀,也第一次见到徐真将这柄长刀拔出鞘来,徐真虽然对他没有任何戒心,但修炼秘法和刀术,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若非老哑巴收到公文,见得上头要押徐真赴刑场,他也不会趁夜来支会徐真。
他在牢狱之中呆了太久,这座牢狱就是他的全部,外面的世界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然而徐真的坦诚相待,让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而徐真练刀的时候,让他更加确定,徐真跟那个人有着莫大的关联,因为徐真所练刀术,蕴含着那人刀术的精髓!
而让老哑巴更加吃惊的是,徐真的手中握着的,是另一个人的长刀,这长刀和徐真的刀术,让他回到了极为遥远的记忆之中,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英豪与枭雄四起并出的年代,是徐真,让他再次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或许是因为心神受到了冲击,他的脚步也变得有些沉重,脚步声吸引了徐真的注意,徐真停下动作,见得老哑巴去而复返,不由疑惑问道。
“老黑,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事?”
老黑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笑容消失了,用手指了指徐真,又将手刀在自己的脖颈上抹了几下,徐真知道,这老黑是来提醒自己,乔邦色终于要杀他徐真了!
徐真的眼眸陡然黯淡下去,但很快又明亮了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老黑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见老黑没走,而是好奇地盯着自己的长刀,徐真遂将长刀倒转过来,刀柄递了过去。
“给你看看?这可是我机缘巧合得到的宝刀,后来得了大唐皇帝陛下的刻字,这可是殷开山公的刀,那是一位大英雄哦,不过我对他的事迹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大唐的太宗文皇帝见到这把刀的时候,他可是偷偷掉眼泪的咧...”
徐真还在叨叨着这把刀的来历,老黑却将刀捧在手中,伸出二指来弹了弹刀刃,又抚摸着狭长的锋刃,摩挲着刀柄上的刻字,心头涌起无尽的感伤,表面上却保持着一个异域老狱吏该有的好奇表情。
“老黑,我突然想喝酒了,你能搞点好酒小菜来,咱爷儿俩好好喝一场么?”徐真咂了砸嘴,朝老黑狡黠一笑,这才想起老黑听不到,就做了个仰脖饮酒的动作。
老黑回过神来,将长刀还给徐真,嘿嘿一笑,点点头就出去找酒菜去了。
徐真与老哑巴在黑狱之中喝断头酒之时,司法大臣琴梭罗正在红山脚下指挥工匠搭建行刑台。
自从乔邦色挟持芒松芒赞而摄政之后,琴梭罗也成为了重臣,一应主和派被他诬以各种罪名,纷纷斩除,领主们拥兵自重,围剿之时少不了一番血战,整个吐蕃乌烟瘴气,血雨腥风搅动不止。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清剿和拉拢、威逼利诱和安抚之后,吐蕃的局势也趋于平定,乔邦色也终于等到了机会,杀死徐真,以激起大唐的怒火!
他很清楚,徐真并非杀死安儿乔的元凶,杀不杀徐真,其实并不重要,按理说,他已经掌控了吐蕃的局势,主动交好大唐,这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虽然利用儿子之死,成功掀起了内战,琴梭罗又利用宫里的内应,害死了器宗弄赞,成功将芒松芒赞推到了王位之上,自己则独揽大权,可民心却不在他这一边。
若他不杀徐真,则自己当初起兵反叛就没有正当的名义,而且与大唐友好往来之后,吐蕃就会步入正轨,民生得以恢复,没有外患之后,吐蕃国内的派系和领主力量,就会再次对他发动挑战。
是故他需要与大唐发生冲突,在大唐的强大军事力量震慑之下,吐蕃各部族的领主才会凝聚在他的手下,一同抗击大唐,这样他才能趁机夺取这些力量。
从这个层面来看,徐真这个大唐的镇军大将军、上柱国,就必须要被杀死,而且还要死得很轰动,死得人尽皆知!
自从当上了司法大臣之后,琴梭罗也算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昨夜才有一位西北领主送了两名天竺孪生少女,春风一度并蹄莲,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见得刑场搭建得差不多了,他就在五名卫士的簇拥之下,坐车回府去了。
这五名卫士都是从王城禁军之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乘骑大马,披挂铁甲,既能护卫周全,也能权当依仗,可谓威风十分。
领头的卫士长乃乔邦色的嫡系人马,从藏藩调到王城来的,趾高气扬,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冷笑,似乎自己比车里的琴梭罗还要威风。
车队从红山脚下绕了过去,再拐几个弯就能够进入街道,两边的枫林窸窸窣窣,夜风习习,驱散了白日的闷热,让人有些发凉。
一片鹅掌一般的叶子从卫士长的眼前飘落,他的目光发自本能被吸引到叶子之上,待得叶子悠悠落下,他才看到一点寒芒,如夜空之中的暗星一般,在他的视野之中慢慢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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