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三司使到了万年县衙,分坐了公堂,诸多衙役摆了威风,这才开始正式审核凯萨杀人一案。
徐真虽得了官身,却也不会冲动到干扰司法,在这长安之中除了李明达之外,可谓无依无靠,李靖已经闭门不出,契苾何力因是异族,处处遭遇排挤,情势并不太好。
那尉迟敬德虽对徐真青睐有加,但自从遭受圣上一番教诲之后,却是悔改了冲动暴躁的脾性,收敛了居功自傲,不再张扬跋扈,更不与人争风,再者徐真无功无助,又如何能得到尉迟大将军相助?
此时只能与张久年急躁躁地等候在衙门之外,连进去旁听一番都求不开门来。
再说这衙门之内,堂上高坐着刑部员外郎贺兰白石,此人乃东宫内率府千牛贺兰楚石的胞弟,而贺兰楚石乃陈国公侯君集的女婿,极受太子李承乾重视。
至于三司使之中的监察御史,则是杜楚客的门生故吏赵庸,为人清高,不知变通,素有死忠。
这其三者却是徐真认得的人,正是那随李靖出征吐谷浑,班师之后晋升了大理寺少卿的刘树艺,名谋刘文静之子!
若抛开这桩死案不提,贺兰白石也算得东宫的一支势力,赵庸则是魏王李泰这边的人,而刘树艺想来该支持晋王李治。
如此一看,这案子背后的较劲可就越发激烈起来了。
由于案情很是明朗,凯萨也不做狡辩,三位主审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经过。
凯萨乃异族女子,不似大唐娘子这般婉约,出了门也未遮盖了艳丽面容,却是引来了杜欢的觊觎,想要强霸了去,没想到凯萨却是个带武艺的奇女子,那杜欢求之不得,也就驱使了诸多恶仆来抢。
虽知这恶仆之中也有胆子大过边的,落了下风之后居然恶向胆边生,操弄起刀剑来,威胁到了凯萨生死,这凯萨也不能坐以待毙,拔了防身短刃出来,却是造就了这四死三伤的大案来。
当然了,这也不乏片面之词,然凯萨却不做辩驳,这也让有心偏袒的刘树艺颇有为难,他曾私下询问过万年县令,这凯萨曾提及那些个恶仆之中不缺好手,不似寻常家将,却是些亡命之徒,且抱了杀心,最后连杜欢都控制不住,不像为虎作伥的花奴,却更像刀头舔血的猎头人!
刘树艺自有机敏,即可从此信息之中推敲出来,这群人或许并非只为谋色,而是将那杜欢蒙了鼓里,真实意图却是想要杀了凯萨,以断徐真臂膀,或有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意图!
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然大唐国策宽容,少有极刑,若获了死刑,必奏报天子才得以定论,而无论哪一方,都只希望尽早处理掉这桩事,无人敢让天子知晓,免得私下里的争斗见了光。
这赵庸乃杜楚客的死忠,作为监察御史,虽然品秩低下,然则权限却极为广大,当初圣上特例恩准徐真入宫,他心头就有着愤慨,本想着奔上朝堂磕丹墀而死谏,却被杜楚客给拦了下来。
此人对徐真早已心怀嫉恨,如今徐真的女奴又杀了自家公子,势必要借机狠狠羞辱徐真一番,然这位新晋翊卫中郎将丧尽脸面!
贺兰白石先前得到过太子嘱托,切勿对徐真有所动作,反而要远离徐真,遭遇到凯萨这桩案子,他也知晓了自家主子的心意,说不得要拉扯凯萨一把,可偏偏监察御史是杜楚客的死忠,如此这般,却是不好回旋。
作为刑部员外郎,贺兰楚石乃是最终拍案之人,故权衡了一番,贺兰楚石也做出了自己的决策来。
既然死刑需奏报天听,而三家都不愿如此,贺兰楚石也落了个清净,然凯萨虽为徐真近侍,却未脱贱籍,名义上还是徐真的婢子,以奴婢之身,杀了杜楚客的贵子杜欢,虽死罪得脱,活罪却也难逃。
《贞观律》各有条文,罪责无外乎“笞、杖、徒、流、死”这五刑。打十至五十为笞刑,六十至一百为杖,徒即为苦役,寻常与流刑搭配,而流刑即是流放,又分二千里,二千五百里和三千里。
至于死刑,只有绞首与斩首,哪怕十恶不赦之罪(注),也不一定获了这死刑,盖因有着减免的政策存在。
这减免又有八议、请、减、赎、官当、免等,皆为各级官僚之特权,如徐真这等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减免却是需要慎重。
贺兰白石迟疑了一番,终究开口定论道:“案情明朗,证物确凿,蠕蠕(即柔然)女子凯萨虽杀伤他人,然死伤者有不轨在先,当属自卫防范,可减免了死罪,然活罪难逃,本官决议流放二千里,徒刑一年,诸位可有异议?”
刘树艺不由皱眉,这东宫也不敢太过招摇,然分明是这些个恶徒行凶在先,凯萨自顾自卫,不得已而为之,流徒之刑未免量刑过重,再者,如此对待徐真近人,想必后者定要四处求援,最后说不得要牵扯到大理寺丞,甚至于更高层次上头。
“贺兰员外如此断案,未免有失公允,这案情分明,凯萨不过是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又非故意杀伤,本少卿认为当从轻发落,鞭笞四十即可。”
这贺兰白石早料到刘树艺会反对,此时听得对方如此,心头也是一凛,自己抛出这量刑来,正是要代表晋王府的刘树艺,和代表着魏王李泰的赵庸来个二虎相斗,这刘树艺果真上了当,如今就等着赵庸发威了!
果不其然,贺兰白石还未反驳,那赵庸已然坐不住,不过他一开口,却让贺兰白石和刘树艺都惊疑了一番。
“赵某也觉着贺兰员外郎的量刑过重,然这异族凶奴杀伤众多,却是不争之事实,若不以厉法震慑,却无法以儆效尤,某之意见,乃杖刑一百!”
赵庸此言一出,刘树艺顿时心冷,这厮是想当众将凯萨活活打死,让徐真蒙羞也!
贺兰白石也是心头惊骇,原本还在吃惊于这赵庸何时变得如此好交涉,居然动了息事宁人的念想,哪里知晓,这人才是面热心黑至极!
若流放了外地,徐真借着些许关系,也能给这凯萨找个好去处,又疏通亲朋好友相互关照着,并不会吃苦太多。
可这赵庸却提议杖刑一百,莫说凯萨到底是女流之辈,身子骨经不起打,就是那彪悍的精壮卫士,打了这一百之后,不死也要脱好几层皮了!
且这杖刑需袒胸露股来行刑,凯萨乃徐真亲近之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教人如何存得住脸面?
刘树艺自然要维护周全,果真如贺兰白石所料一般,跟那赵庸相互辩论起来,引经据典,细数唐律疏议明细条文,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这厢当堂争争吵吵,徐真却是心急火燎,正束手无措之时,周沧带了剩余的十二红甲弟兄过来,个个穿着翊卫的甲衣,想是听闻主母受难,脱了岗位跑出来解救助阵来了!
那些个衙门仆役见得天子近侍一来就十数人,却是脸色发了白,那周沧兀自按刀叫嚷着:“天杀的瞎眼贼,冲撞我家姨娘,杀了也就杀了,还敢绑了人,敢不敢看看你哥哥的好手艺!”
这厮也是莽撞,说着就要拔刀,好在张久年毕竟是老谋之人,连忙劝阻了下来,这才未酿就另一桩血案来。
周沧见徐真皱眉忧心,甩开了张久年,又跑过来撺掇徐真:“主公,你这是关心则乱,咱何时吃过这等亏,莫是忘了凯萨娘子的恩义?若是如此,咱周沧可看不起主公了!”
这厮向来口无遮拦,又岂有人敢如此对自家主子说话?然徐真将这些个人视为手足,平素也每个礼数隔阂,自知周沧耿直不屈,这话儿却也是个道理,他徐真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莫说这些换命弟兄,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张久年见得徐真双眸爆发出战场上才见得的凶戾之气,心头暗道不妙,也骂了这周沧不识情势,偏偏在紧要关头挑逗了主公怒火血性,使得主公失了冷静,徐真一旦动了手,冲撞了衙门司法,这事情就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主公切不可莽撞冲动,望三思而行,此等举止,却不是成大事者所为之!”
徐真此时已经按住了长刀,说什么也要将这衙门闯个通透,哪里听得进张久年的话语!
差点要酿出祸事之际,却见得一人在家仆簇拥之下,急急赶了过来,车马还未停稳就跳将下来,张口呼唤道:“徐朗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徐真听得高呼,扭头看时,却见得一短须长者疾行而来,右袖翻飞,却是个独臂的奇人,脑中飞速搜索一番,却找不到相关史料记载,大抵是个无名之辈罢了。
然而既叫得出徐真之名,说不得是李靖或契苾何力、尉迟敬德等人遣送来的救兵,徐真也是心头涌起希冀,将刀头推回了刀鞘之中。
徐真虽不识得此人,然张久年却是眼珠子发亮,附耳给徐真解疑道:“此人乃晋王府治书侍御史赵恭存是也,往时乃绥州司曹参军,遭遇突厥野人掠夺,只身固守府库,被突厥人施罗叠断了一臂,虽府库之中只有十个钱,却是忠贞至此,其后被圣人看重,入了晋王府。”
待得张久年解说之后,徐真再看这独臂侍御史,却又有了另一番感觉,既然是李治的人,显然是来帮他徐真的,当即迎了上去,二人品秩差不多,年岁上却有差距,徐真一声先生叫得理所当然,赵恭存这厢也是受之无愧。
这赵恭存是个能办事的人,总管晋王府诸多事宜,条条有理,井然有序,李治乃以师礼待之,这紧要关头,也不与徐真嘘寒问暖,开门见山道:“徐小哥哥且稍候,待某入内一探究竟,稍候与你分解!”
徐真心头大喜,目送了赵恭存入衙门。
(注:十恶分别是谋反、谋叛、谋大逆、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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