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姓王,第一次见到他时,莫青帝还是个孩子。
这世上许多能力者都有延缓衰老的本事,对于他们来说,时光就像根可以拉长的线。据说异民中的太古强者甚至有着数千年的寿命,当然,这一点无法得到考证。谁都没那个本事冲到【黑暗裁决】所在的呼啸古堡,掀开逆十字血棺去看个究竟。
王大将军跟他的同伴却是真正比苍老更老的**存在,他们就像一截截埋在地底的乌木焦炭,靠着在近乎无氧状态下的细微燃烧,将生命火种延续到了今天。
王大将军既古板又执拗,在某些方面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经过这些年的沟通已经要比那些同伴好了许多,但一开口仍像是在唱戏文。莫青帝能把这支强援请动,并顺利弄来了这里,甚至不得不借助到军方力量,现在对方却似乎是被那个莫名其妙的星盘迷住了魂,居然要走。
长久以来的设局等于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成了笑话,莫青帝不但惊,而且怒。王大将军看上去比泥腿子更泥腿子,但“大将军”三个字并非绰号,除了他已死的主子以外,莫青帝想不出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低头退缩。
眼看着近百个老家伙缓缓结队下山,莫青帝连声劝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几乎连臼齿都要咬碎,唯有命令梵天部属一并撤退。
再不退就得死,他已经失去了博弈的最大本钱。
美女蛇般的佩姬拾起被王大将军丢弃在草丛中的星盘,远远冲着莫青帝笑了笑,饱满的红唇仿佛刚饮饱人血。莫青帝不由自主狠狠睃了那辆马车一眼,心头微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血族女王地位尊荣无比,这次匆匆而来却似乎透着些仓惶狼狈,就连排场都不讲究了。上兵伐谋是王者之道,但依照她向来视人类为肉食的冷傲本性,即便老家伙们再强,也断然没可能选择这种方式退敌。
有些什么事情不对劲。
莫青帝拧起了眉头,向着身边几人递了个眼色,就此下山而去。
牯牛岭上就只剩下了近千异民和赵白城三人,第一缕阳光正将远山的棱线镀成淡金色,那片光之领域迅速扩展着,向着此地延伸而来。
异民阵营没有任何骚动,仿佛天性中对日照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光域即将笼罩牯牛岭时,一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出,到了马车边缓缓跪倒。
金发青年中的一人拉开了嵌刻着胡桃木内饰的马车车门,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五指细长,肤色如羊脂美玉,没有半点瑕疵。
“日炎之光,焚我残躯。喜乐悲苦,皆归尘土。黑暗诸神,血裔之蛇。永佑我族,得以长存……”中年人满脸虔诚,将前额贴上那只手的手背,跟着整个人突然燃烧成了一团苍白火焰。
这是完全从体内迸发出的烈火,从他的七窍中向外喷吐着炎流,瞬间便将全身烧成了灰烬。中年人一下子就垮塌了下来,残灰散了满地,那团火焰却冲天而起,化成一层薄薄的暗影雾霭,将原本已经涌至的阳光隔绝在整片区域之外。
光与暗的界限竟在此刻凝固,方圆数里的山脊被倒扣在碗型屏障中,日照无法渗透分毫。与自然之力相抗衡,那层薄雾很快就出现了行将崩溃的征兆。但第二个异民已经走出,同样跪倒在马车边,以前额贴上那只手,跟着熊熊燃烧。
一团团苍白火焰不断腾起,填充支撑着暗影屏障。太阳越升越高,但牯牛岭的这片山脊却始终被隔绝成阳光下的独立空间,随着**而死的异民实力逐渐增强,薄雾变成了浓雾,旋转不休的雾霭最深处,竟慢慢生出了一只血眼。
这只巨大的眼球通体赤红,唯有长达数米的瞳仁漆黑如墨。它悬在半空,从众人的角度仰望,恰好遮挡住了太阳。赵白城分不清它到底是实物,还是虚幻影像,但此刻他已不能动,不能逃!
早在梵天众人撤走时,赵白城就想要有所行动,然而马车里那个庞然存在却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无形的精神锁链瞬息而来,将他和两个女孩轻而易举困在原地。比起佩姬的血色触手,如今缠绕在赵白城身上的已是大王乌贼的巨型吸盘,它们根本不需要进入他的体内去做些什么,单单靠着那股束缚之力,就足以将他从**到意识都碾成齑粉。
如此恐怖的强者,让赵白城终于明白自己跟两个女孩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网中飞蛾。
他能感应到那些一个接一个燃成火炬的异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所有力量浓缩成了一点,喷爆炎流经过马车里黑洞般的力场转换,这才变成足以遮蔽阳光的浓雾之源。也就是说,那女王在主导着整个过程。
这些异民费劲巴巴忙活到现在,自然不是只为多几个观众看他们跳大神。赵白城却第一次被纯粹的意念力量压制到如此地步,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当空中血眼形成,他发现苏苏和宁小蛮都怔在当场,仿佛丢了魂。
“爸爸?”苏苏在恍惚之中,看到苏观鱼出现在眼前,声音立时颤了。
“你还是逃了。”苏观鱼微微摇头,“只有通过你,血族女王才能找到她想要的人。这次日食能帮她完成黑曜转生,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苏观鱼的语气仍然那么冷漠,即便此刻成形的不过是他在临死时,以最后一点【守望命痕】埋入苏苏意识深处的细微烙印。
苏苏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一直都不敢去触碰。
现在它却被完全激活,苏苏听着苏观鱼说完一切,突然流下泪来,“爸爸,我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从来都不在乎我?你要那么想我死,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总得有人去死,以后你就明白了。”苏观鱼似乎是知道她会这么问,淡淡回答。
宁小蛮看到的则是那些已经**而死的异民,投射到血眼中的意识影像。她的精神力实在是太弱,很快就沉溺其中,被无数血腥狰狞的画面所包围。深渊虽不在此地,但她的脚下已骤然现出裂隙,在急剧陷落的同时,一个惊恐无比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叫着:“救命!救命!”
那个声音竟是她自己的。
四周很黑,她仍在下坠,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随着那些画面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场景,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瞳孔收缩到极限,整个灵魂都被巨大空白贯穿。
那是异民中的一人所残留的记忆片段,他在来到牯牛岭之前,经过邻近村庄,遇上了一个坐在门口抱着婴儿喂奶的少妇。在血族眼中,人类婴儿有着最甘美香甜的血液。这异民没能忍住**,便杀了少妇,将婴儿吸成干尸,又将院子里闻声出来的其他人全部杀掉。村中立时大乱,几个背着火铳的粗壮汉子原本躺在村外路边的长草丛中,似乎是也打算往牯牛村方向去,却不知怎的昏厥在了那里。被惊醒后,他们折回村子,见到惨况后立时红了眼,随即一个个倒在了这异民的利爪下。
几个壮汉跟那少妇是一家人,大家族,整个院外最终滚满了被斩下的头颅。其中的每一张脸,宁小蛮都无比熟悉,因为他们是她的亲人。
宁小蛮在六岁大时,曾在一个夜晚听到羔羊的凄厉叫声,像小孩子在哭,叫得让她连心都揪了起来。于是她走出去,透过畜圈里昏黄的灯光,看到大人们在杀母羊。小羊羔就在边上,一直在叫,一直在发抖。她远远站着,也跟着发起抖来,那是种当时无法明白的感觉,就好像心底的某个褶皱在随着那种无法形容的凄凉而战栗。
现在她知道,自己也是羔羊。
生存的意义对羔羊本身高于一切,但在强者眼中,却是可以随意涂抹的一点血色。宁小蛮的意识终于坠到深渊之底,陷入血肉沼泽,一点点往下沉没的同时,她听到自己在笑。
“爹,你怎么这么丑啊!我是大眼睛小嘴,你是小眼睛大嘴,一点都没我好看!人家都说我是抱来的,是真的吗?”小时候的她趴在父亲膝盖上,充满好奇地问。
“小蛮好看就行啦,爹老了,丑就丑一点吧!你是爹的亲姑娘,谁说抱的?老子去砍了他!”父亲伸出大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妈妈妈妈,你为啥不给我生个哥哥啊?人家都有哥哥带着玩,就我没有。”她揪了几下父亲的胡子,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你爹生不出,我有什么办法!老天保佑,可算是没生,现在有了蛮蛮,妈就已经够操心啦!”母亲坐在旁边纳着鞋底,举起针尖在头上划了划,虽然在抱怨,但眼中全是溺爱。
“等你长大了,要孝顺我们啊!”父亲呵呵而笑。
“嗯哪!我挣好多好多钱,给爹买酒喝,给妈妈买漂亮衣服穿!”
……
没有了,他们从此以后,都不在了。
宁小蛮迅速崩溃的精神早已被马车里的血族女王莉莉丝察觉,女孩虽然是站在原地,没有遭到任何**伤害,但灵魂所承受的创伤却要更为凶险致命。莉莉丝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懒得理会这个附带品是死是活,真正在意的是同样坠入意识深渊的苏苏。
再过几十分钟,百年难遇的日全食就要开始了,【黑曜转生】一步都出不得差错。届时通过血眼,莉莉丝能够全面控制心防洞开的苏苏,女孩独一无二的天赋会在暗影中无限放大,搜寻并甄别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能力者。
月球在日食过程中遮蔽日光,产生黑炎。正如已被证明的历史一般,此次黑炎聚焦地,同样会有【炎黄龙脉】觉醒。那便是她的寄生对象,整场杀局的最终目标。
梵天之所以甘愿将对能力者有着特殊感应的苏苏送入局中,充当诱饵,使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的老套路。他们也想要找出那个或许至今还跟普通人毫无区别的龙脉者,并将趁着莉莉丝寄生之际痛下杀手。
日食时间确实短暂,寄生环节也确实是莉莉丝最为孱弱的时候。可惜的是,梵天在失去强援之后,现在甚至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宁小蛮混乱思绪中频繁出现的那个词很贴切——“羔羊”。
莉莉丝扭动了一下身躯,沉闷撞击声中整个车体向着旁边侧了一侧,单侧轮盘离地,随即重重落下。外面八名金发青年同时现出紧张神色,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撞击声响,而是末日钟声。不得不靠马车来掩藏现在的模样,让莉莉丝很是恼火,不过羔羊们的挣扎,却也多少带来了一点愉悦。
那少年现在就在不停挣扎,身上那点蛮牙血毒像件廉价的伪装衣,他同样没有生存价值,但却要有意思得多。
他的意志出奇地顽强,并未被血眼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影响,或许是清楚两个女孩正深陷在绝境之中,也可能同样看到了那些人类的惨死镜头,脸上肌肉已经完全扭曲。莉莉丝淡淡地笑了笑,意念微微一凝,随即怔住。
在她眼里与低等物种划着等号的赵白城,已从束缚之中挣脱出了右手。就双方相差悬殊的力量等级而言,他能做到这一点,就好比树蛙能从森蚺嘴里逃脱小命。莉莉丝大感疑惑,随即听到“咔嚓”一声轻响,少年抖了抖手臂,将已经脱臼的手腕重新接上,指掌如刀插入了他自己的胸腔。
难道是疯了?莉莉丝还从未如此愕然过。
赵白城身边的异民也都有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两名高阶血族唯恐女王被干扰分心,当即扑了上去。这两人的实力都要高于尸烈,就斗杀而言,差不多抬手就能让赵白城毙命。
但赵白城却先抬了手,将刚刚从胸腔里拽出的一团黑红物事,掷向了其中一人。血族除了进食以外,其他时间往往习惯于保持整洁优雅的仪态,那人当即厌恶地皱了皱眉,对赵白城的疯狂举动不明所以,侧身一让。谁知那团黑红竟在空中自行转向,像只畸变的狼蛛,直接扑上了他的脸庞,随即扬起足有七八支刚刚凝出的针管状口器,狠狠扎入了皮肉之中!
高阶血族往往都是血术大师,对敌时将自身肌肉筋骨变得有如钢铁,绝非什么难事。而此刻那血族男子却连最起码的防御力都未能展现,脑袋整个爆了。黑红异物弹射而出,急速划动着不知何时生成的两排节肢,一排浓黑一排妖红居然在对刺不休,争夺着刚从死者脑中吸出的一小块血魄精华。
另一名血族目瞪口呆地看着它扑向自己,几乎连躲闪都快要忘记。黑红异物已经逐渐现出完整轮廓,十三对节肢、八支尖锐口器、六双复眼、一条带螫钩的长尾,整个身体被黑红色泽从头到尾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像只邪异到极点的蝎。
怪蝎似乎是自己跟自己斗得性起,居然扑了个空,贴着血族的鼻尖飞过。仍在拼命对刺的尖锐节肢突然停了停,黑色那边意犹未尽,又猛刺了一把,这才配合射出尾端螫钩。几乎是同时,那名血族挥舞着双手在后方倒下,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皮肉像被洒上强酸般吱吱消融。
山脊上鸦雀无声,怪蝎纵回到赵白城身边,在空中化为再无关联的两半,一团浓黑,一簇妖红,缠上他的拳头,如火焰般蹿动不休。
也不知是因为隐隐感觉到的天敌气息,还是因为赵白城眼神中沸腾狂暴着的某种东西,居然没有一个人向他出手。
所以这头原本该伸颈待死的羔羊,得以敞着他血淋淋豁开的胸腔,向马车车厢里的血族女王说了句让所有在场异民几乎兽化的亵渎之语。
“**你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