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地十亩,牯牛村这一路出去,道边青纱帐足有几十晌,可以说是连绵如海。
苏苏在体力上自然没法跟野兽般的赵白城相提并论,即便比起一般北方女孩来,也是远远不如。在茂密的青纱帐里穿行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走到半途时,她正在细细喘息,一不小心被高粱桩子挂上了裤管,另一只脚无法站稳,身子顿时向前栽倒。
赵白城像是能用后脑勺来看,转身将她扶住。清冽的月色正从高粱叶丛间斑驳洒落,苏苏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脸上两行泪痕正在悄然延伸,嘴角却倔强地紧抿着。
“别哭了,我又没揍你……”赵白城很无奈。
苏苏哼了一声,视线转向旁边,连半个字都不想回他。
赵白城也不在意,见她实在是走得费劲,便一把背了起来。苏苏明显怔了怔,立即开始挣扎,被赵白城不轻不重一巴掌拍在腿弯上,俏脸红透,恨恨地不敢再动。
两人都闷声不响,直到绕过了那处关卡,即将走上通往煤矿的大路时,赵白城突然停下了脚步。几乎是与此同时,苏苏紧贴着他的身体也完全僵硬。
“快回去!”苏苏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颤声道。
赵白城没动。
前方大约五十米处,青纱帐边缘,路基下方——那里正站着一个人,男人,大约180公分高,体形匀称。
【**感知】,也就是魂煞对活物血气的敏锐嗅觉,无比清晰地在赵白城意识中勾勒出了深红色的人体轮廓。
赵白城将苏苏从背后放下,无声无息地反手抽枪,拨开保险。骆枭本就是杀手中的王者,玩火器向来比大厨玩刀更随心应手。全面融合的记忆与动作本能,让赵白城的指掌在紧握枪身时,被那种沉甸甸的金属质感唤醒了杀意。正如第一次在河里学会狗刨,毕生就再也不会忘记怎么游泳,此刻他已能感觉到火器成了自身肢体的一部分,枪膛中的子弹也在随着呼吸心跳而变为毒蛇口中待刺的牙。
“我说过出不去的,我们快回村子吧!”苏苏的声音越来越绝望,她同样在望着那个方向,尽管面前仍是密密的高粱。
赵白城充耳不闻,一步步踏前,走出了青纱帐。
那人背着月光,面容隐在暗影之中,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他有点意外地看了看赵白城,视线下移,转向那支火器,淡淡“嗯”了一声,像在对这男孩的勇气表示赞许,但却透着漫不经心。见苏苏跟在后面出现,他终于开了口,喉音低沉,颇为悦耳,“丫头,这是你的新朋友?”
苏苏低着头,沉默以对。
她很清楚赵白城在打算些什么,自己是个麻烦,会引来更大更多的麻烦,这对牯牛村绝不算一件好事。对于正处于特殊时期的赵白城而言,同样代表着威胁。
苏苏见过许多能力者,但像赵白城这样的,却是闻所未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方已经到了将变未变的边缘,这次进山等于是一针强有力的催化剂,让他愈发脱离了人类应有的力量范围。每当对着那双看似淡漠的眼睛,苏苏总能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纯粹到没有半点杂质的血色,是**裸的毁灭与死亡。
在他体内,苏苏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巨大黑影,那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生物。
但赵白城还远远未能掌握那股力量,更遑论全面融合。苏苏很确定一旦眼前这个男人动手,赵白城将没有任何胜算,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下,他擅长的拼命套路不会有任何意义。
于是苏苏也跟了出来,她不想他死。
“我们要从这里过,麻烦让一下。”赵白城说得很客气,而事实上男人的身边还有着大片空地可以通过。
“你好像很特别……”男人的目光这一次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对于男孩和火器这种奇怪组合,竟不觉得异样,反而是对赵白城这个人感起了兴趣。
“你也很特别,这个点在外面吹风,是酒喝多了睡不着吗?”赵白城瞪视着他。
“这丫头总是能找到有意思的朋友。”男人笑了笑,挥了挥手,“回去吧,你们过不了的。我费了不少工夫才让她来这里,就这么走了,以前那点心思都白花……”
“白花了”的“了”字还未出口,赵白城已骤然斜刺掠出,同时抬手,火器轻颤了一下,发出“嗤”的轻响。
灭音器是蒋峰等人的随身配备之一,只不过进山后变得意义不大,便无人使用。赵白城从那个补给包里带走了自己所有想要的,也包括这支小玩意。拧上枪筒之后,整支PT-90的分量沉了不少,但对于赵白城来说却更趁手。
他无意惊动那些路口关卡里的便衣,只想速战速决。而这一枪却没能打到任何东西,男人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还站在原地,子弹透过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躯体轮廓,射入茫茫夜色不见。
“怎么一上来就出手杀人?你这样的小鬼还真是不多见。”男人的声音从侧方传来,正是赵白城掠动的方向。
他的瞬间移动速度竟如此恐怖!
眼看着就要跟对方撞上,赵白城硬生生收回脚步点踏地面,整个人打了个横,连翻几个跟头,一手撑地蹲了下来。
“有意思,有意思!”男人的眼神更亮了,像两柄穿刺在黑暗中的剑,上上下下地切割剖析着赵白城。
回应他的是七枚呼啸而来的子弹。在这个短短瞬间,赵白城展现出的射击手法即便是奥运速射冠军到了跟前也唯有心灰欲死,从此再也不敢奢谈对枪械的掌控。七枚子弹中只有一枚是真正瞄准男人的,落点在眉心位置,而另外六枚居然是射向两侧空地。男人刚刚爆发出的瞬间速度被赵白城预估后转换成距离,左右两侧呈横线飞行的三枚子弹精准如切,分别相隔数米,将他的闪避路线完全封死。
而枪膛中还剩下的五发子弹,则是后招。无论男人是跳起是俯卧,赵白城都已做好了应变准备。
“小心!”苏苏忽然低声示警。
与此同时,男人抬起了右手,那枚原本直射眉心的子弹就此泥牛入海,而他的双脚根本连分毫都没有动过。
赵白城怔住。
这就是真正的力量?这就是骆枭让自己把小命藏好的真正原因?!
魂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前这个家伙绝非异民,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类。蒋峰老矮那帮人无疑已经算得上是普通人中的强者,但跟现在这家伙相比,简直连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蠕虫都不如。
巨大的危机感让赵白城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道线,像是在回应他惊惧不定的猜想,男人慢慢摊开手掌,那枚还在发烫的弹头在空中坠下,落在脚边。
“你到底是谁?”男人一字字地问,语气有着细微变化。
赵白城看了苏苏一眼,女孩正盯着那男人,出奇的平静,“他姓赵,他救过我。”
“那我好像得谢谢他了。”男人点点头。
这一大一小显然是认识,但赵白城却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敌是友。
在大山深处,被古怪针剂影响的老矮变得如畜生一般,如今看来那种**已经很好理解。如果他没把老矮杀掉,两个女孩必定会遭受摧残,以她们尚未长成的身体,想要捱过去很难。
救是救了,只不过是顺手一救,动机跟苏苏扯不上任何关系。赵白城听她提及此事,不由大感意外,索性停了动作,想看看这小丫头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就回那个村子,再也不出来了,你放过他行吗?”苏苏问那男人。
男人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以为你对什么都不会在乎,没想到还是奢望了。我没说要对这小子怎么样,你在担心什么?”
苏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急急道:“放过他,他没什么的,威胁不了你的计划……”
“不然怎样?”男人问。
“什么?”苏苏呆了呆。
“不放过他的话,你想怎样?跪下来求我?还是满地打滚哭上一场?”男人不带任何情感的语声,听上去像是某种机械即将要合拢利齿。
苏苏的目光渐渐黯然,最终变得空洞,“如果你不放过他,我会帮他。”
像在对这句话作直接回应,男人冷笑了一下,腾身而起,十余米距离瞬息而过,但这一次赵白城看清了他的腿部发力动作。
那只能用弹射来形容。
由于角度变化,男人的脸庞初次显现在月光下。他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苍白瘦削,五官如雕塑般棱角分明。再高明的把戏耍过两次也不会有多新鲜,赵白城向后倒纵,伸手去抓那并拢如剑直刺自己胸膛的五根手指,同时一口气射空了剩余子弹。
眼看着一个杯子落向地面,伸手去接会是人的第一反应,而且接的那个“点”,往往会是超前的,是运动轨迹延伸的预判。赵白城此刻就把这种预判无数倍放大,但男人在加速基础上骤然突破的极限,让他的防御和反击完全失去了意义。
连成一串的金铁交击声中,子弹全部被挡下、崩飞,男人仍旧直刺的右手摧枯拉朽没入赵白城的前胸,将他整个人挂在手臂上拎在半空,像一头收住前扑势头的猛兽衔着猎物,冷冷望向苏苏。
“你就是这么帮他的?”男人问。
魂煞初步激发的强大生命力将这次重创控制在致命边缘,赵白城圆睁双眼,口中呕出鲜血,极度的挫败感带来了短暂的思维停顿——对方仅仅是个人类,却有着这般身手,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要比自己从骆枭那里了解到的更加危险,就现在手里握着的力量而言,还远远不够。
在赵白城的惯性思维当中,不够从不是理由。
在男人微微惊愕的注视下,赵白城突然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然后将自己从臂身上拔出。这个动作活像是刀尖上穿着的小虫,在撑起腹足,拼命挣脱贯穿整个身体的穿刺,随着粘稠的鲜血从伤口流出,“吱吱”摩擦声也随之响起。
和虫子不同的是,赵白城发力太快太猛,以至于男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脱离钳制,在空中连续两脚结结实实踹上了男人的面门!
男人闷哼一声,捉住赵白城的脚踝,想要将他在地上活活掼死。然而手指刚刚握紧,他立即发现赵白城的身体竟也在向上拔起,不止在拔,而且另一只脚还踏上了自己的肩头,像要趁势高跳!
一枚拔去插簧的高爆手雷落在了男人怀中,赵白城甚至还没有彻底逃开,就凶狠至极地掀开了底牌。拼力量拼速度,都不是对手,赵白城就只能拼命。然而男人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改抓为推,帮他完成了这次高跳,直蹿空中。
那枚将爆未爆的手雷被男人捏住,一团如同强光手电般的银芒在他掌心里乍现,即将喷爆的火云竟在这个瞬间停滞了一下,然后随着男人轻轻上抛,手雷翻转着追上空中的赵白城。
怒放的炽焰瞬间驱散夜色,将赵白城完全吞噬。
摔落地面后,赵白城已经变得像个遍体焦黑的破口袋。他的斗志仍旧丝毫不减,但却无力站起,喉中发出奇异的嗝声。
生存是如此艰难。
他看出了自己和村人正无意中变成一场杀局或将牵扯到的牺牲品,但刚开始尝试解决麻烦,刚试着踏出第一步,就撞上了铜墙铁壁。杀局恰如一个笼罩山村的噩梦,苏苏是贯穿始终的主线,而男人也许就是控局者。赵白城下意识地看了苏苏一眼,女孩仍站在原地,也同样看着他。
尽管可视条件极差,但赵白城还是在第一时间发现,女孩身上有着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夜色隐藏了她的眼,那种纯粹彻底的空洞却是如此清晰可辨,赵白城甚至能透进去直接触摸到她内心深处的悲哀、挣扎与愤怒。
她跟赵白城不同,从内到外,她都只是个孩子。
“回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你的新朋友是活不成了,不要以为找到能力者,你就有了靠山,这么幼稚的事情下次最好不要再做。”男人皱了皱眉,补充道,“放心,你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没有饵,我就钓不了鱼,你应该学着适应。”
苏苏一点点握起了拳,语声很轻,透着木然,“我知道从来都没得选的,爸爸。”
爸爸?
赵白城心中的震惊程度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这男人是苏苏的父亲,他又怎么舍得把女儿置身于如此境地?!
下一刻,从苏苏那边传来的一道若有若无的精神波动,直透赵白城体内,令魂煞立时有了反应。
不同的地方在于,以前魂煞感受到的是安抚,而这次,则是全无保留的激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