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裙摆从青石小路上曳过,有那么一瞬,似乎出现了一些像海浪一样的波纹震荡。
听竹轩之所以叫听竹轩,其实是因为孟朝槿的母亲,孟尚的妻子,孟族族长夫人很喜欢竹子,在她刚怀孕的时候,就命人建了这个清幽雅致的小楼,亲自设计了周围的一切,想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最好的环境长大。
哪怕她最后难产而亡,但孟尚也依旧让这栋小楼留了下来给孟氏两姐妹居住。
只是他自己,几乎从来都不踏足这里。
孟朝槿其实不喜欢听竹轩这个名字,她不喜欢竹子,孟长情也不喜欢,但这是亡母所留之名,她和孟长情从来都没有提过什么意见。
院子里的地面上有些落叶,屋檐上也是,枯黄的落叶盖在上面,看着满目金黄,却是一片悲哀。
孟朝槿踩在落叶上缓缓走上檐下走廊,台阶有三层,放她的脚落在第三个台阶上的时候,脑子突然空白了一瞬,胸口传来一阵极其短促的阵痛,整个人几乎都快站不稳地摇晃了一下。
眩晕来得快,走得也快。
若不是心口的痛楚还在,孟朝槿几乎以为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她往上踏了一步,站在长廊上,却想不通为什么刚才会突然有那样的感觉。
她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神魂笼罩住方圆几里开始查探周围的情况,可半晌她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一丝茫然。
探知不到任何异动,但为什么刚才自己会有那种刺痛的感觉,心神恍惚间似乎还有隐约的嗡鸣声。
是因为自己太久没回来了孟族有什么变化吗?还是是什么潜在的危险?
她手一伸就推开了房门,不像是常年没有人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干净整洁,孟朝槿却没有进去的打算。
她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然后转身就走到了长廊的另一边,然后抬头看着天空。
然而这里是隐于人世的孟族,不是繁华热闹的御京城,这里也不是风景别致可以看见大半个御京城的静雪轩,而是空无一人的听竹轩。
她看不见她想看见的东西,也看不见她想看见的人。
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吹落了屋檐上的枯叶,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来,从她的眼前落下,像是下了一场雨。
孟朝槿随手接住一片落叶,指尖捻住叶子,有一股淡淡的气流顺着她的手指传入叶脉,叶子表面像是突然起了一层雾气,将叶子笼罩在了里面,看着有些不真切的样子。
待雾气散去,本来枯黄的树叶已经变成了青翠的绿色。
鲜嫩翠绿,像是夏季最繁盛的枝叶。
孟朝槿低头看着手里的那片树叶,目光十分关注,像是在看什么很新奇的事物。
半晌,孟朝槿把树叶抬高,对着太阳的方向,眼睛依旧一刻也不离开树叶。
这般奇怪的样子,让两个正走到门口的侍女颇为不解。
她们也算是孟族人,但只是最为普通的那种,不能修炼,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平素对这些也知之甚少,所以乍一看到孟朝槿的样子,就觉得比较奇怪。
“你们是来送东西的?门开着,自己放进去吧。”墨羽一直默默跟在孟朝槿身后,安安静静的像一个影子,余光瞥见门口站的人,便让他们先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完。
她骤然开口,才让两个不知所以的侍女吓了一跳,两个人匆匆行了一礼以后进了屋子开始收拾东西。
两个侍女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和孟朝槿一般大的样子,最是好奇一切的时候,本来是在房里偷闲,却突然被人叫去干活,拿东西,打扫屋子,而且这屋子住的是从未见过的族长之女,关于族长的女儿,他们所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自从好多年起就变成了族长的一个逆鳞,不允许任何人提起,没想到今天竟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
她们对这个传说中的族长之女充满了好奇,而进来的那一瞬间,也的确没有让她们失望。
容貌绝色,气质绝佳,这个让人心生好奇的族长之女比她们从小到大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好看,只是……举动似乎有些奇怪。
孟族人大多注重仪礼,一言一行都极为严苛,但她们今天看见的这位离家多年的大小姐,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一种随意。
孟朝槿让墨羽先回她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休息,墨羽走了以后她依旧站在廊外看着外面的树叶,等两个侍女离开以后才转身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里摆设很简单,床的对面就是满满一架子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的书,全都是古籍术法,因为她一向喜欢钻研术法,所以便会四处收集,江离止也会送来很多很难找到的术法典籍供她钻研。而且这还不是全部,她还有一个书房,里面更是满满的书。
但此刻她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典籍,而是床的旁边。看过去床旁边还放置着一个梳妆台,沉香木做成,样式精致典雅,还有技艺精巧的匠人在上面雕刻了繁复而美丽的山川河流,但台面上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孟朝槿走过去在梳妆台前坐下,从一侧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成年男子脑袋大小的首饰匣。
首饰匣的样式倒是和梳妆台的精致不同,整体呈黑色,也有一点花纹都没有,看起来甚至都没有一个首饰匣的样子,孟朝槿用细长的手指挑开锁扣,打开了首饰匣。
和它朴素的外表不符合的,首饰匣里装满了首饰。
各色的玉钗,金簪银簪,几乎堆满了匣子。
她眼里不自觉的浮现起这些东西的由来,过往的画面都在再度出现,可是……没有她想要找的那样东西,她拿起匣子,忽然把匣子里所有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各种精致名贵的发饰堆在桌面上,让人眼花缭乱。
孟朝槿却没有太多的关注其他,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紧盯着一支紫玉蝴蝶钗。
上好的紫玉隐隐有些剔透的雾色,拿在手里更显得人肌肤嫩白,迎风展翅的蝴蝶翅膀雕刻得细薄,下面坠着两颗紫玉珠子。
孟朝槿手指摩挲着那两颗珠子,感受着手指上的粗糙触感,轻轻念出那两个字:
“长情。”
紫玉蝴蝶钗,这是孟长情从小最喜欢的发饰,是她七岁生日的时候孟朝槿送给她的灵器。
作用不大,只是一个防御灵器。
但在雕刻的时候融入了孟朝槿的血,可以在危急时刻召唤全盛状态的孟朝槿投影一次。
全盛状态,指的是孟朝槿从出生到被召唤之前所达到过的最强状态。也就是说,哪怕她被召唤的时候,她自己生命垂危,但投影却依旧是她的最强状态。
这是一个姐姐送给妹妹的礼物。
可惜当年孟长情消失得突然,孟朝槿走得决绝,这支紫玉蝴蝶钗也就一直留在了听竹轩,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听竹轩被封禁,这只发钗也一直留在了里面,再不见天日。
孟朝槿把紫玉蝴蝶钗握在手里,用神念去感受着其中的气息,灵器和主人是签订了契约的,灵器还在,说明主人也没事,那她现在至少可以不用担心长情的处境。
紫玉蝴蝶钗上属于孟长情的气息十分微弱,若有若无,但并非是主人身处险境的那种微弱,而像是距离太过遥远,以至于灵器对主人的感应也受到了限制,因此感知不是十分明确。
但孟朝槿是很相信紫玉蝴蝶钗的,因为当年,孟长情落入险境之时,也是受它的保护才平安无事。
得知妹妹没有危险,孟朝槿也就放心了,眼下之急,是她自己的问题更重要。
她坐在梳妆台前,抬眼看着镜子里照出的人影,佳人倩影,清冷没有半点笑意。
傍晚时分,有侍女来听竹轩告知孟朝槿,族长让她去祠堂,孟朝槿点点头,跟着侍女朝祠堂走去。
孟族祠堂就在禁地的前面,前有祠堂,后有禁地,前者机关重重,后者危险重重。
侍女将孟朝槿带到了半路,就行了礼退下,祠堂庄重,非要事不得入内,侍女是不能靠近祠堂的。隐世家族的规矩自然是比寻常世家还要多上很多,每一个家族的人都是被层层挑选而出,规矩守礼刻在了骨子里,也不敢轻易逾越。
孟朝槿朝前又走了一段距离,直到脚下的地面从鹅卵石变成了光滑的青石板,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匾额,然后走了进去。
傍晚时分,祠堂里已经点上了蜡烛,烛光在黑暗中轻轻晃动,照得人的脸庞也明暗多变,光影变动之间,祠堂外的树叶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无端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
孟朝槿走过长长的寂寥的走廊,白色纱裙在昏暗中让人心生寒意。
到了正堂,孟朝槿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往里走,就那么看着里面正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的人。
孟族族长虔诚地跪着,他的前面供台上摆放着数千年来众位族长的牌位。
本应该空旷的空间里,几乎大半都放满了先人的牌位,案台上点燃的香雾一缕缕往上飘散,孟朝槿站在远处,看着眼前这一幕,眼里依旧是无波无澜的。
她与孟族的关系斩不断却也再也亲近不起来,她回来,本身也就只是为了拿回一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只是这个时候,看着孟尚的样子,她却忽然记起一个极其模糊的画面,画面里的她依旧是坐在孤山上,闭着眼不看任何事情,而山下,却跪着很多的人,他们衣着华贵,神色似乎是虔诚而庄重的,全都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她,大声说着:
“跪请神女掌管百万神界将士……”
“请神女击退魔族,护我神族……”
“……”
屋内,孟尚感知到了她的气息,淡淡出声:
“来了怎么不进来?”
“因为你在祭拜,我进来了,不是会打扰你吗?”
模糊的光影散去,幻觉消失,孟朝槿朝前走去,最后停留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眸光淡淡的看着面前的那些牌位,没有什么所谓的敬仰或者畏惧的情绪。
孟尚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着前面,道:“你不跪吗?”
孟朝槿刚摇头,就听他继续说:
“也是,你从来都是不跪的,从小到大你都不喜欢来祠堂……”
光影昏暗的祠堂里,孟尚站了起来,他身上不是之前的那件衣服,而是一件黑色的外袍,上面用黑色的线绣着很多的古老的文字,文字的纹路古老而诡异,显得这衣服也肃穆了。
他回过身,看着自己离家多年的女儿,“你离开已经很多年了,有没有想清楚你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孟朝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前面飘散的烟雾。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一点没变,依旧那么固执,纵然长情的消失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过错,但却不是你逃避责任的借口。朝槿,你要知道,身为继承人,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你继承了从未有人传承过的神力,你是天选的神女……”孟尚也没指望她会说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而已。
“可是我要死了……”孟朝槿突然道。
“……”
孟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孟朝槿,像是在确认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孟朝槿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避,告诉他她说的是真的。
她命不久矣……
孟族的继承人命不久矣,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想必没有人比孟尚更清楚,毕竟他那么看重孟族,那么看重家族的荣誉……
“我说过了,我回来是为了一件东西。”孟朝槿重复一遍她之前和孟尚说过的话。
“是什么东西?”
“……是能够救我的东西。”
“我的责任不用你提醒,我知道,但我愿不愿意承担是我自己的事情,孟族也并非需要一个神女,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有没有我对如今的孟族影响本就不大,我有我自己必须要去完成的事。”孟朝槿接着说,“另外,我如今的状态,哪怕回来也不会有任何用,所以我要走,从前你拦不住,现在,你也依旧拦不住……”
“朝槿,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你妹妹本就不应该存在,我让她活下来就已经是放过她了,她有那样的结果是她自己的命……”孟尚被她明摆的拒绝刺激得头痛,也明白女儿依旧还是在埋怨他。
“我不想听,父亲。”孟朝槿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只想听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冷,孟尚不再开口,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孟朝槿微敛的眸睁开,她站在孟尚面前,眼睛里却突然多了一种奇异的光辉,银白交织,玄妙至极。
“我想要知道……孟族的来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忽地飘渺了起来,而她对面的孟尚,眼里也闪过了银白色的光芒,神色变得有些茫然。
孟尚仿佛陷入了一场幻境,幻境里雾茫茫一片,又有很多光怪陆离的画面闪过。
是荒野丛生的荒古之地,又是尸山血海的战场,是寂静无声的雪山,又是庄严肃穆的殿堂……
“承神之志,守神之物……”
“孟族,是……”
孟朝槿猛地朝后退一步,单手捂住眼睛,而在她刚才站的地方,地面却突然破碎。
刚才还目光迷离的孟尚眼睛倏地睁开,丝毫不见一丝迷惘,满是清明。
他看着孟朝槿,威严道:“如今神力如此虚弱的你,却还妄想给我布幻境吗?如果你没有受伤,说不定我还真的被你拉进去了,但是朝槿,你应该知道,我是孟族的族长,虽然你神力远超于我,但那只是之前的你,而不是现如今的你,你也不应该这么做……”
“不应该怎么做?”孟朝槿突然拔高声音,放下遮掩着眼睛的手,抬头看他。
孟尚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他面前,孟朝槿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异色。
她原本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哪怕是在阳光下也是乌黑的颜色,因此看人的时候总是会给人一种过于冷漠不近人情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睛依旧是黑色的,却并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有些银紫色混在其中,这样的颜色,让她看起来更加神秘,愈发的冷漠,她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孟尚,反问他,“我不应该怎么做?不应该引你去幻境吗?还是不应该回来?”
孟尚却不回答她,反而有些急切地问道:“神之眸?你什么时候觉醒的神之眸?”
仔细听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震惊,甚至连他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