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前夕,下了一场雪。
这场雪下了一整天,紧一阵慢一阵,一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的停了。
在淄城东四路的一处小院里,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女主人孙兰英就打开房门出来了。
孙兰英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方领上衣,衣服的颜色洗得有些发白了,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裤子。
五十岁的孙兰英,头发有些花白。
东四路的街角,有一个理发店,男的理一次发两毛五,女的理一次三毛。
三毛钱,理两回就能买半斤肉了。
自从两年前丁福全去世,孙兰英就再也没去过理发店,每次头发长了,都是在家让大女儿丁红给剪。
丁红不会剪样式,只能剪齐,孙兰英就留成了齐耳的短发,前面用一根钢丝发卡,把头发都拢到后面,干净利索。
天有些冷,孙兰英头上裹着一条灰色的围巾,手上戴着一副白色的线手套。
围巾是丁福全的毛衣拆了线织的,手套是丁红从厂子里拿回来的。
丁红在电风扇厂上班,每个月都发劳保用品,一副线手套,一条肥皂。
什么东西在丁家都能派上用场,比如眼下孙兰英手上拿着扫雪的扫帚。
这把扫帚是丁福全活着的时候买的,用了三四年,扫帚苗都磨短了,孙兰英把老三丁楠穿小的衣服拆了,结实点的地方缝成鞋垫,那些膝盖胳膊肘的地方,磨损大,布料都磨得不行了,孙兰英就剪成布条攒着,攒多了系在扫帚上,比那些磨没了的扫帚苗还好使。
丁福全病了三年,前前后后住院住了好几次,除去单位给报销的医药费,有好多费用需要自付,到老丁去世,除了这个院子,什么都没留下。
这个院子有三间北屋,孙兰英和小女儿丁楠住一间,大女儿丁红和二女儿丁丽住一间。
北屋中间的那间,就是进门的堂屋,堂屋的一角生着炉子,另一边摆着一张吃饭桌和几把折叠椅。
北屋的对面,隔着几米的距离,是两间低矮的南屋,这是孙兰英家做饭的地方。
从南屋和北屋中间的过道往西走,穿过一小片空地,在院子里西南角上,是孙兰英家的茅房。
孙兰英从北屋到南屋,到茅房,到院门口,扫出了几条走道,干完这些的时候,孙兰英觉得身上已经冒汗了。
孙兰英摘下头上的围巾,站在院里看着那些扫到旁边的雪,她想把雪铲到院子西边的那片空地上,又觉得有些心有余力不足。
家里现在都是女人,重活都得拆解开,分几次干,要不就是全家总动员。
可今天,孙兰英不想叫醒孩子,想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大女儿不在家,这周丁红上夜班,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
二女儿丁丽,秋天刚招工招到税务局,一天到晚的跑市场,跑业户,这好不容易休个班,睡个懒觉,还能解解乏。
小女儿丁楠才十四,还是个毛孩子,能干个啥。
等过完年,孙兰英就能办退休手续了,以后退了休,就是个闲人,家里这些活,还是自己慢慢的干吧。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屋顶上的雪明晃晃的,院子外面的街上,有人在说话,孙兰英听出来,是住在对面的刘金凤。
刘金凤和孙兰英,两人在火车站的副食品店上班,副食品店不大,就她两人,搭档好多年了。
孙兰英拿着扫帚走到院子门口,打开院门,果然看见刘金凤和她的大儿子陈国庆在自己的院门口扫雪。
“你娘俩这么早啊?”
孙兰英笑着打招呼。
“不早了,我早起来了,咋呼半天,才把国庆叫起来,那爷俩还在被窝里猫着呢!”
刘金凤隔着马路对孙兰英笑着说道。
“是呢,还是国庆勤快。”
孙兰英说着,走出院门,开始拿着扫帚扫雪。
“你咋不叫孩子们起来,自己干?”
刘金凤问道。
“老大夜班,在厂里没回来,那两个,也在床上睡着呢。”
“等会儿让国庆给你用掀推一遍再扫,这样扫着费劲。”
刘金凤说道。
“是啊,孙姨,我一会儿就弄完了,我用掀先给你铲一遍,雪太厚了。”
陈国庆拿着一把铁锨从自家门口往外推雪,推出一条一条的道,听到母亲这样说,停下来对孙兰英说道。
“我先大体的扫扫,国庆真能干,你妈可享了你的福了。”
孙兰英笑着说道。
陈国庆比孙兰英的大女儿丁红小两岁,人长得挺精神,就是学习不好,几次招工考试都不行,后来被安排去了街道在火车站设的三轮车组,和他爸在一块,拉人送货。
记得有一次刘金凤对孙兰英说。
“我看上你家老大了,给我做儿媳妇。”
“你看上有啥用啊,人家国庆看上看不上还不知道呢!丁红可比国庆大两岁呢!”
孙兰英当时是这么回的。
孙兰英倒是真的挺喜欢国庆,人长得精神,干活也肯出力气,在三轮车组干了两年多了,每年年底的时候,都是先进个人,发奖品,戴红花,副食品店和三轮车组都属于街道,开表彰大会的时候,孙兰英都在台下看着呢。
可大女儿丁红,都二十三了,谁介绍的也不见,自己也不找。
孙兰英早就开始着急了。
“你到底想找啥样的?你师傅给你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不是挺好的吗?”
“……”
“毛病别太多,小心挑肥的捡瘦的,最后选个没肉的,这可是老话。”
“嗯,妈,我知道。”
……
孙兰英一边扫雪,一边在脑子里想大女儿丁红的事,没留意从远处走来一个人,直到这个人在她身边站住,孙兰英才猛地发现。
来的这个人是个女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长外套,头上裹着一条米色毛线织的围巾,围巾把女人的半张脸遮住,孙兰英看了第一眼没有认出是谁。
“……”
孙兰英刚要问,女人把脸上的围巾拉下来,露出了整张脸。
“哎呀,是路老师,你看看,捂得这么严实,我都没认出来。”
来人是路萍,是淄城一中初中二年级的老师,还是丁楠的班主任,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孙兰英见过。
“……”
孙兰英看路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有些犯嘀咕。
看样子不是路过,家访?现在还不到早晨七点,是不是有些早?
“……丁楠妈妈,我……找你说点事。”
正在孙兰英在心里乱猜的时候,路老师忽然说道。
“是不是丁楠在学校有啥事?”
孙兰英一听连忙问道。
“不是……是别的事,还是去家里说吧。”
路萍迟疑了一下说道。
“哎,哎,快请进。”
孙兰英如梦方醒般的连忙把路萍往家里让。
两人进了院子,孙兰英在前面往屋里走,路萍却站住脚,叫住了她。
“丁楠在家吧?”
“在呢,还没起呢,平时这孩子起得早,周天我寻思让她多睡一会儿,就没叫她。”
“那,丁楠妈妈,咱就在院子里说吧。”
孙兰英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想,肯定是丁楠在学校有什么事了。
“屋里说吧,外面冷。”
孙兰英还是在嘴上习惯性的让了一下。
“不了。”
路萍说道。
“嗯,那你说,路老师。”
“……你女儿丁红,和我丈夫,被我堵住了。”
路萍站在孙兰英的面前艰难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