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晓晓和黎茵追上车队时,已经红日西垂。这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确切的说是竹青领着众人在此等她们。
“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再往前走,夜间山路难行,而且下一个驿站很远。”竹青扶着公主下马。
慕容晓晓见黎茵下马时蹙眉抿嘴,才想起来她还带着一身的伤痛。
晚饭时黎茵对着竹青交代:“若驿站的房间够用,我们三人,一人一间。若不够,竹青姐姐与我一间。”
慕容晓晓偷偷递给竹青一个“串通一气”的眼神。
竹青假装没有看到,直接回复:“房间够的。”
晚上,竹青帮公主用温水擦拭了身体,疼惜得连连责怪慕容晓晓:“若不是在浴盆烫那一遭,眼下肯定结痂了!怎会如此难以愈合!公主这次不要再轻饶了那厮,性子越发古怪,行事越发乖张!”
慕容晓晓趴在门口,听着竹青念叨自己,本就不敢踏足而入,这下更是踌躇着迈不开步子。
黎茵口间,除了偶尔的倒吸凉气,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待竹青涂完了后半身的所有伤口,黎茵才缓缓说道:“前面的伤,我自己就可以了。赶了一天路,竹青姐姐早点休息吧。”
“明日坐马车,就会好些。今日骑马,有不少伤口,被衣服磨得愈发严重。”竹青一面扶着公主坐起身来,一面念叨着。
行至门外,一头撞见门外偷听的慕容晓晓,狠狠瞪了她一眼:“还不赶紧进去!难怪你是呆雁!还是只长了獠牙的呆雁!”
慕容晓晓怯生生坐到床边,接过黎茵手中的药膏和雁羽:“你会记恨我吗?”
黎茵被蛰得说不出话,缓了一刻才反问:“你说的是哪件事?昨晚的事,还是我身上的事?”
“都问。”慕容晓晓学着竹青的样子,一边涂药,一边用团扇扇着凉风。
“身上的事情,不记恨……昨晚的事情,记恨……”
“所以今天晚上你才要分房睡吗?”
“不止今晚……分房一年吧……略作惩戒……”
慕容晓晓不似竹青那样有经验,虽然手上用的力气更轻,却搅得黎茵身上更痛。
“分房一个月,可好?”
黎茵觉得,呆雁也并非每时每刻都呆。静默无声地转过脸去,不舍得再给她看自己脸上那些忍不住的苦楚。
涂完药,帮黎茵轻轻盖上锦被。慕容晓晓尴尬的呆坐在那里,既无话可说,也舍不得出去。
竹青端进来一碗汤药:“我已经把药扇温了,现在喝正好。”
慕容晓晓喂完汤药,实在找不到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便幽幽道:“今晚暂且不分房,待明日进山了再分房。”
黎茵微睁双眼,轻蔑道:“就算你扯出,荒郊野岭害怕,这种胡话来,我也不会让你留下。少费口舌,赶紧回房吧。”
“我不害怕。荒郊野岭,我担心你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怕鬼?我杀过多少人,你是知道的。怕野兽?我能开弓射箭、百步穿杨,你也是知道的。”
“那我害怕,我胆子小。今日……胆子更小。”
“竹青……竹青……”黎茵喊道。
“公主有何事?”竹青从隔壁匆匆赶来。
“带着慕容晓晓,去你房里睡吧。”
朝阳中的群山,显得格外幽深静谧。黎茵和慕容晓晓坐在素锦马车中,一路上都舍不得放下窗帘,甚至挑开了前边的门帘,任由爽利的山风在车厢内回旋。
“昨日没有顾虑到你身上的伤,应该让你和竹青一起走,这样你就可以坐马车了,不应该让你留下来等我的。”慕容晓晓撩开黎茵的衣领,检查伤口是否又被磨到。
“我很庆幸昨天没有和竹青走,而是留下来等你。”黎茵拍了拍呆雁趁机放肆的手。
“为什么?”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
进山整整半日的功夫,领头的侍卫喊道:“公主……慕容相……别院就在前边一二百米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得到屋顶了!”
慕容晓晓和黎茵一同探头去看,险些撞到一起。
黎茵捋了捋慕容晓晓被自己挂下来的些许碎发:“你自己修的别院,你还着什么急看呢?”
“我也没有来过,也是第一次!”
两人正在车厢内含情对视之际,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香榕的声音:“是公主吗?前边的马车里是公主吗?”
黎茵伸出头去,朝香榕挥了一下胳膊:“别跑了……小心摔着……”
香榕慌手慌脚的,帮车夫摆好下马凳:“我就知道,公主定然会成功的!只是没想到,你们来得如此快!”
“筱颜呢?”慕容晓晓问。
“筱颜去镇子上打探消息,应该也快回来了。这几日,把我俩心焦得实在难忍!早知道等消息如此熬人,还不如在城里守着你们!”
香榕霸占着黎茵的胳膊。慕容晓晓又觉得,和她一人一边站在黎茵两侧,很古怪,便讪讪得跟在后边。
竹青与香榕,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时,黎茵一直在外边转来转去,假意观赏别院,实则想趁机和竹青交代一番话。
好不容易等到了香榕出去拿柴的机会,黎茵潜入厨房,拉着竹青低声交代:“千万别和香榕、筱颜提起我身上的伤。”
“为什么?”竹青停住手上的锅铲:“我还想让筱颜替公主再配些药,好好治一治。再这么拖下去,愈合得太慢了!”
“眼下用的药膏和汤药方子,都是筱颜上次开的。再让她开,也是一样的。”
“怎能一样?慕容晓晓受伤时,伤口可没被热水泡过!”
“她前段时间,只是鬼迷了心窍,着了魔症。我希望旁人眼中,她仍旧是原来的慕容晓晓。”
“唉……随公主自己的心意吧!”
筱颜的马蹄,甚是守时。与最后一盘菜落桌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离老远就看到别院外有侍卫们架锅的炊烟,便料想是晓晓回来了!”筱颜匆匆放下采买的山货,拉着慕容晓晓看了又看:“嗯……还真是全须全影、毫发无损!白搭了我和香榕这些天的惦念!”
目光转向黎茵时,筱颜顿了一下,随即说道:“公主也安然无恙……快吃吧,咱们快点吃吧,我都饿了一路!”
碗碟之间,公主婉拒了香榕小酌两杯的邀请,还总躲着辛辣油腻的菜下筷子,筱颜便拿准了刚才自己暗地里的猜测。
香榕,极不胜酒力,兴奋之下又贪杯。只与竹青、慕容晓晓、筱颜喝了三四个回合,便回房昏睡去了。
竹青退出去刷碗洗筷时,筱颜拉起黎茵的手腕,不顾黎茵的出口拒绝,直接搭上三根手指,号起脉来。
“胳膊上有伤口吗?或者其他我方便查看的地方。”
慕容晓晓撩起了黎茵的衣袖。
“浸水了?还是热水!还泡了许久!怎么弄的?”
慕容晓晓刚欲启唇,黎茵便抢先开口道:“我自己一时耍性子……”
“哎……不留疤痕是不可能了!下午我重新调些药来。”言罢,筱颜就牵马出去了。
黎茵看着难以自处的呆雁,栖身入怀,念念发声:“筱颜说,要留疤。你会不会不再喜欢看?从今以后,在你眼里,我再也不是生而完美的艺术品。”
“香柯……脸上有那么多疤痕,你嫌弃过她吗?我也不会介意你身上的疤痕!完美,是心头迸发出来的爱意,不是眼睛看到的皮相。”
黎茵发觉,慕容晓晓再提起香柯时,语气平淡,眼神清澈,毫无嗔念、妒意。
<如果这一身的痛和疤,能换来慕容晓晓对香柯的释怀,我觉得……倒也值得!>黎茵一边抚弄着呆雁微红的脸颊,一边暗自衡量着得失。
夜里,慕容晓晓为黎茵敷好新制的药膏,又哄着她喝下味道更古怪的黑汤,便合门而出。
“被撵出来了?”筱颜躲在廊下,已经等了很久,生怕自己扑空。
“不是……怎么可能呢……我去厕轩……”
“刚才我还以为你出来放药碗,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你是真的被撵出来了!”筱颜拉着慕容晓晓躲到僻静处。
“别胡说!”
“去厕轩,端着药碗做什么?你还真的是只呆雁!瞎话都不太会编。”筱颜突然收起打趣的神情,一本正经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公主怎么伤成这样?你们为何如此快便进山了?你为何被公主从房里撵出来?”
“快快进山难道不好吗?早些躲开那些腌臜事!”慕容晓晓坐在一个木桩上,面色漠然。
“我原本以为政变成功后,你们得一两个月才会进山。身边的事千头万绪,你们这样骤然抽身,肯定是另有蹊跷!”
“我不想说……”
“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慕容晓晓嘴边挤出一丝浅笑:“好在进山了,事情就都结束了。”
“但愿吧……”
慕容晓晓用胳膊肘,重重杵了筱颜一把:“别说这种模棱两可的丧气话!说点吉利的!我如今神经脆弱,再也经不住一点点变故了!”
“本来还想着,打探到政变成功的消息后,我和香榕就回城找你们告别。既然你们已经进山了,那明天我俩收拾一下,后天就启程离开。”
“不去岭南行不行啊?岭南还要往南走好远的!就留在南岭山吧,与我和黎茵做邻居不好吗?”
“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些天还真是有些喜欢南岭山。你可真会挑地方!”
慕容晓晓对着天空的皓月和繁星回忆起上辈子的事情:<穿过来之前,我到南岭山旅游过很多次,每次都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在山间拥有一座小庭院。没想到,换了一世,兜兜转转,以这种形式梦想成真!>
筱颜又问:“你不觉得这里离西都城太近了吗?从东都城过来要一天半的车马,但从西都城一直向南,最多一天便能到。”
“嗯……是有点近。当初选在这里,只是想带茵儿在远离朝堂的同时,不彻底远离江山。眼下……心境有些变化……我也感觉躲得不够远。”
“来都来了,你们就好好享受余生的安逸日子吧。明天我和香榕商量一下,她若舍不得公主,我就陪她留下来。”
筱颜回房后,被香榕拉着盘问了很久。
“你那会儿捣得什么药膏?”
“在外边和慕容晓晓说了半天什么话?”
“竹青姐姐晚饭后熬的汤药,是给谁的?”
筱颜拍拍香榕直来直去的脑壳:“有的事情,别人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被你打听,明白吗?”
慕容晓晓昏昏欲睡时,外边传来了怯怯的叩门声。
“筱颜!你来干什么?”
“我……来跟你凑合一宿……”
慕容晓晓已经睡熟时,筱颜还瞪着黑黝黝的空气发呆:<不行……明天还是要收拾行李,后天还是要走!没有公主在身边时,香榕乖顺得像只小猫儿。只要有公主在身边撑腰,她就立刻变得跋扈起来!>
清晨,黎茵再起床时,已经把多日的劳累全歇了过来。筱颜新配的药,也发挥出很好的作用,伤口开始结痂,不再似先前那样疼。
缓步出门的黎茵,第一次有心情细细观赏一下,呆雁为她偷偷建的别院。
倒也没什么新鲜的,与先前画给她的那幅画,大体相似。
一样精巧别致的楼阁和竹屋,一样盈满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别院前行百米,是崖边,抬目望去,蜿蜒逶迤的山景尽收眼底。绕过房后所倚的巨石,隐约能听到瀑布的流水声,和山林上空灵动的鸟鸣声。
黎茵拉起刚出房门的呆雁:“陪我去看瀑布!”
“我还没有晨沐,蓬头垢面的!”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呀?快带我去吧!”
慕容晓晓被黎茵久违的笑脸所俘获,呆头呆脑的陪着她去找瀑布。
慕容晓晓只知道瀑布的大概位置,害得二人绕了不少冤枉路,挨了几句“呆雁”,才来到瀑布旁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瀑布!第一次看到真的瀑布!以前只在画上见过!”黎茵从身后环住慕容晓晓的腰,一颗兴奋的心脏,紧贴在慕容晓晓的背上,传出砰砰的剧烈跳动。
“那你倒挺可怜的!我见过很多次。”
“骗子!我都没见过,你在哪儿见过?你去过的地方,有哪里是我没去过的吗?”
慕容晓晓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梦里见过……梦境,像真的一样。”
“呆雁竟然学会吹牛了!”黎茵轻咬了一下怀中之人的耳垂,略施小惩,又命令道:“叫人把脚下的大石头凿平,再摆副石桌石凳,石桌上还要刻棋盘。”
“我才不和你对弈。这辈子也赢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