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裕帝似乎变得心软了。
青壮时期的皇上,别说这么几个宫人,再多也不再话下。
曾经有一位大臣结党获罪,按律满门死罪。皇上竟不抓人问斩,只派人将宅子里头的粮米肉菜等物抄走,然后将宅子封了起来,让里头的人自生自灭。
这是一次成功的威慑。
开始的时候,宅子里的人们愣神了一会儿,便开始争抢值钱的财物。大概心里还暗暗惊讶,怎么皇上没将这些东西拿走?随后发现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吃也不能喝。
不久,门口挂上了几具尸体,都是接受贿赂试图私自放人走的守卫。财物的唯一用途也被断绝了。
最先消失的是尊卑上下。
都到这份儿上了,谁还做孙子啊。
平时恭敬温顺的仆人奴婢,变得凶神恶煞,大骂家主祸国映民就算了,现在拖累大家一块死,绝不能就此放过。
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娇滴滴的姨奶奶,胖乎乎的少爷,水灵灵的小姐……无一幸免。
主子们都死了。奴仆们推举了一个头儿,试图向朝廷表功,争取生存的机会。
皇上不为所动。
接下来的情形愈发惨烈,有绝望自杀的,有暴力相残的,有啃树皮草根的,有将主子们的肉燉来吃的……
守卫统领每日都要在宅内巡查一遍,第二日朝会上进行通报。
不到五天,情形就变得入耳惊心。
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宅子里的人才终于全部毙命。
相当长的时间里,大臣们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再考虑结党营私的事情。
还是讨好皇帝最重要。
皇上会怜惜这几名至坤宫的宫人,实在出乎仇禹的意料。好在不久皇上便主动和他说起此事。解开了他心中的谜团。
“你是不是觉得朕年老就心软了?”皇上和煦地问他。
仇禹的冷汗下来了,千万不要误会皇上的态度,变脸这一招应用得最炉火纯青的。就是皇上了。
“臣不敢。”
“你嘴上不敢罢了,心里就是如此想的。”皇上略带轻蔑地说道。
皇上随手扇着了火折子。点燃香炉里头的白兰香。
其实皇上不喜欢常用的龙诞香,他更喜欢单一纯品的白兰。
“其实你的想法并没有错,朕年纪越大,越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太过介怀。”看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皇上的声音稳定而轻松。
“大昌还没有一个皇帝活过六十岁,朕大概也不会比先皇们更加长寿。”皇上收起火折子,坐了下来。“所谓生有何欢,何必思前想后。畏惧太多。”
“其实这地下秘道,最大的问题是,是谁进来给宜妃设下的陷阱?此人才是最大的泄密的可能。若是找不到此人,咱们就算将现在所有知情的人都灭了口,也没什么用!”
这个仇禹也知道。
“朕还打算让王松和也下来。”皇上继续说道。
“啊?”仇禹惊讶地抬起头来,还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因为朕打算用这个秘道出宫去,总得有人跟着好些。”
“臣愿意跟随皇上左右。”仇禹也想明白了,现在只能听皇上的,根本不可能劝谏他别出宫去。
“你当然得跟着,另外到时候再在外头安排些功夫好的暗卫。”皇上也不是随便行动的。他很重视安全。
丰裕帝活了五十多年,普天之下的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大概都见识过了。
就是没见识过这所谓属于他的“莫非王土”的国家。
连京城都没见识过。
皇宫当然是皇上呆得最多的地方。行宫也去过不少,皇家别院、远郊猎场什么的,也是去过的。
在皇上眼中,这些地方都差不多。
不过是大些的四方天。
自己和那些困守内宅的妇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权力。
皇权。
可皇权不能给他自由。
他经常怀念当年亲征北戎的时光,驰骋马上,真爽!
仇禹觉得有分身术就好了。
皇上说一句要出宫去,他就得跑断腿。
微服这回事,要的就是个自在。
皇上的自在,就是仇禹的不自在。
头一件。微服的这个“服”,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给皇上弄个什么样的身份合适呢?
还有近身跟随的人选。远处防护的暗卫,紧急情况下表明身份的对策等等。没一件是容易的。
幸好皇上的贴身大太监王松和参与进来之后,好些事情可以由王公公去办,仇禹才略喘过了一口气。
追查暗害宜妃之人,刻不容缓。
仇禹亲自审问涉案之人。
要找到这个人相当不容易。
地下秘道实际上有四个出入口。
一个连接宫外,在护城河上沿。
一个连接御花园。
一个连接御书房。
一个连接皇帝的寝殿。
本身的设计是,在紧急关头,皇上可以从自己最常停留的三个地方进入秘道,视情况在秘室中躲藏或是直接出宫。
只有御花园的通道有可能。
虽然理论上也可以从护城河的出入口进入,在仔细考虑过后,不难发现,操作的难度非常大。
护城河很宽。
从对岸过来的话,必须有船。
沿着这边儿的宫墙过去的话,几乎不可能不被发现。
皇帝的寝宫和御书房当然更加没有可能。
仇禹的看法是,暗害宜妃的人应该是从御花园进入,在地下工作了几天,挖了一条通道至宜妃的床前,算好时辰和位置,夜里就置好了陷阱。
结果宜妃一早起床就中了招。
看起来似乎有些无从下手,因为御花园是个开放的区域。不像宫殿是相对封闭的,往来人员不好统计。
但对行家来说,还是有迹可循。
能出入御花园的人当然不少。但其实也不多。
皇宫很大,宫殿屋舍几千间。上万的宫人和太监。
这么大的地方,管理也很严格。
每个人的活动范围都是明确的。
不然大家都能随便走动,有空了就去御花园逛逛,那还不乱了套?
底层的劳役人员和尚未分配的初来者,只能呆在宫廷外围的掖庭和永巷,根本连御花园的树枝都见不着。
分配到各个宫中的人员,没有合理的理由,活动区域仅限服役的宫院。
有差事在身。在宫中走动的宫人和太监,也不能轻易进入御花园。
御花园也是有人看管的。这些人并不是吃闲饭的。
御花园是给贵人们赏玩的,那些珍贵的花草树木,都需要精心的栽培。闲杂人等当然不能进入。
不过御花园没有明确的院墙,有心要进去,也还有机可乘。
一般没什么人会偷偷溜进去,不过是些漂亮花草,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可是要命的。
仇禹从两方面下手。
一个当然是御花园的人。所有的人都一一问过,近期的当值情况。所见过的各色人等,乃至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尽在其中。
除了御花园的人。御膳房啊,匠作间啊什么的,里头的人也都找了来问,主要是起迷惑作用,不然大家肯定要觉得奇怪了,至坤宫里头出事,怎么还扯到御花园去了?若是各处的人都传来问话,自然就会被认为慎刑司是广撒网想捕鱼的意思。
秘道的出入口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另一个方面,就是这阵子缺席的人。
仇禹估计。在地下操作的人,所需时间不短。基本上没可能做到白天正常当差,晚上溜出来干活。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找了个理由请了假。
宫廷的运作像一座精准的时钟。人人各就其位,按部就班,另有备用人员若干,有人下,就有人顶上,绝不停顿。
宜妃出事前的一个月,宫中因故请假者不过二十六人。
除了两人是家中长辈去世,请假出宫奔丧之外,其余都是病假,其中十一人之后报称病故,九人仍病重,只有四人后来回来当差。
如果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一般宫里的人都不愿意报病假。
一般小来小去的小毛病,只要不是人缘儿太差,找个好姐妹好兄弟代个班,或是跟主子说一声,歇上两天也就是了。实在挨不过去,才会报病请假。
病假就意味着待遇立减。
马上就要挪到宫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所谓先清静地养几天,其实就是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情谊固然重要,自己的差事和身子却得排在前头。
若是养上几天还不见好,就得出宫去了,一则免得传染,二则若是死在宫里头难免晦气。
家在京城的还好些,平日的月银和赏钱多少贴补些家里,病了回去也能得个照应。家不在京城的,便只能住在宫外的安乐堂里。
仇禹将调查重点放了病故的人身上。
真死假死可难说得很,是不是病死就更难说了。
病故的十一人中,有六名是太监。
这六人是调查的重中之重。
地下的活计又苦又累,还需要力气,是男子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太监的地位要比宫女低,大多是家中极度贫寒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他们更加容易控制,消失之后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让仇禹惊讶的是,这六个身故的太监之中竟然有两名值得深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