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辉有备而来,自是从善如流,带着吴启健,跟着两位丁掌柜直入内堂。
丁老掌柜并没有在紧挨着铺面的会客间停留,而是一直穿行过去。
推开去锦斋的后门,后头竟然是个小院子,虽说不大,胜在简洁整齐,看起来十分悦目。院子之后另有几间屋子,估计是掌柜等人起居之所。明堂之前却有一间小凉亭,不过四根木柱,黛瓦顶棚,精致小巧。
丁老掌柜便将吴启辉带进了这个亭子。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看来刚才丁老掌柜便是在此品茗。
到了此地,丁老掌柜是主人家,态度从容,让了坐,亲自执壶倒了杯茶给吴启辉。
吴启辉欠身接了,论起来,他实实是晚辈,并不敢拿大。
丁小掌柜却是认定吴启辉乃是寻事之人,虽然也在一旁坐了,眼神仍是恶狠狠的,一时看向吴启辉,一时看向吴启健手中的锦盒。
丁老掌柜不动声色地看了丁小掌柜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吴启辉自是极端得住的人,绝口不再提寄卖瓷器之事,和吴老掌柜只管谈论别事,从杯中的茶,到桌上的茶具,再到亭中摆设的盆景,都拿来探讨一番。
丁老掌柜也极沉得住气,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闹,心下都不禁暗暗佩服对方见闻广博。眼看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吴启辉站起身来,笑道:“叨扰了这许多时候,多谢丁老掌柜的好茶。”这是告辞的意思了。
丁小掌柜早已听得不耐烦,只是有大伯在座,并不敢开口。此时见吴启辉要走,忍不住冷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要走,把那两件东西留下!”
吴启辉愕然望向丁小掌柜,奇道:“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留下?”
“你的东西?”丁小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什么你的东西,是你仿制的我们去锦斋的东西!我们不追究已是宽大了,你还想拿回去骗人么?”
吴启辉困惑地望向丁老掌柜,问道:“如今观音瓶和云龙碗竟是去锦斋专营的么?晚辈倒实在是闻所未闻。”
丁老掌柜踌躇了一下,尚未开口,丁小掌柜已喝道:“观音瓶和云龙碗自然大家都能制,可是要打我们去锦斋的名头,那就不行了。”
吴启辉毫无心虚之态。摊了摊手,凝声道:“这位丁掌柜,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这个不是你们去锦斋的东西,更加谈不上打什么去锦斋的名头。我让你看,你又不肯看,跟你说,你又不肯信!我要走,你又不让走!去锦斋就算厉害,也没有这么霸道的道理吧。”
丁小掌柜一时语塞。只怒目看着吴启辉。
丁老掌柜心中一动,接过话头,打了个哈哈。笑道:“吴先生别急,能否取出来让老夫开开眼界,鉴赏鉴赏?也见识一下吴先生眼中值得在去锦斋摆卖的好货色。”话中还是难免露出些轻视之意。
吴启辉但笑不语,挥手示意吴启健将锦盒打开。
吴启健却是极小心,先将桌上的茶具移开,腾出地方来,再将锦盒放好,之后才打开盖子,轻轻将那胭脂红的观音瓶取出来。在桌上稳稳摆了,又将锦盒撤去。
“这个不是……”丁小掌柜的话好像被腰斩了一般。后头的再也说不出来。
这个确实不是去锦斋的出品。
去锦斋也出品不了这样的东西。
丁家已彩瓷见长,红釉的东西不知做过多少。鲜红不必说。宝石红,朱红、鸡血红、积红、抹红、桔红、枣红自然都是有的,乃至杏子衫、珊瑚釉、豇豆红、乳鼠皮、美人醉也能做出来。
可是,现在这种流光溢彩的红色,丁小掌柜没见过。
“紫晶逊其鲜妍,玫瑰无其娇丽。”吴启辉轻声复述了一边梅清对胭脂红的描绘。
丁老掌柜将头凑近去细看,色泽之娇艳妩媚,真真儿是动人的观音。随后双手将那观音瓶拿起,入手沉重,胎质十分密实,辗转观之,只见瓶底一个长方形的朱色款识,只有两个字“青窑”。
“青窑?”丁老掌柜疑惑道:“吴先生这件瓶是从何处所得?这青窑是在什么地方?”
吴启辉笑而不答,问道:“另一件还要看么?”
“看!看!”丁老掌柜连声答道。
等云龙碗摆上桌子,丁老掌柜立时伸手拿了起来,翻过来看时,果然碗底的款识仍旧是“青窑”二字。再细看那碗,心下愈发吃惊。须知精品可遇而不可求,自己刚见到那观音瓶,已是叹为观止,再见到这云龙碗,益发知道实在是天外有天。
丁小掌柜倒是心直口快,将两件瓷器反复观摩了半日,忍不住道:“吴先生手上有这样的好东西,今日到底所为何事?不如明明白白说了就是。”
吴启辉奇道:“我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了啊,就是想在去锦斋卖啊。你不信而已。”
丁老掌柜和丁小掌柜猛然醒起,光顾着看好东西,而这两件东西虽好,可是和自家之前卖掉的两件一模一样啊,所以才不信寄卖之辞。
那么,为什么会一模一样呢?
显然这两件东西是最近才照着去锦斋的东西做出来的。
人家做的还比自家做的好。
好很多。
丁老掌柜沉吟了一下,问道:“吴先生果然是要在本店寄卖么?”
“对!”吴启辉点点头。
“卖价如何?”
吴启辉说了两个数字,正是之前买去价格的两倍。
丁老掌柜立时拍板,道:“如此我们去锦斋便买下了!”转身吩咐丁小掌柜赶紧去柜上拿银票。
吴启辉收下银票,心中高兴,今天的任务基本完成。
丁老掌柜坚持又问了吴启辉的落脚之地。
为了方便出入,吴启辉如今赁了一所梅清宅子附近的小房子居住。这个本来就是要告知的,以便日后联络,吴启辉便痛快地说了地址。
吴启辉前脚刚走,丁老掌柜后脚便派人将两件瓷器好生收了,又让丁小掌柜将吴启辉两次过来的细节认真回想一遍。
丁小掌柜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道:“这位吴先生上次过来根本没说什么,直接买了就走了。对了!他说了一句,说这两件东西是他师傅要的。”
“他师傅?”丁老掌柜目光闪烁,寻思了一阵子,一时不得要领,便派了机灵的小伙计到吴启辉的居所附近去打听。
吴启辉的姓名和身份很容易就问到了。
听说来访的吴先生竟然是江右吴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吴启辉,丁老掌柜吃了一惊,这吴家是要干什么?
丁家和吴家都在陶瓷行当,算是各有千秋,不过丁家主要在直隶一带经营,而吴家盘踞江右多年,交道不能说没有,却也只是表面功夫。
再听说吴家最近由副族长吴贵中带领,来了不少青年子弟,吴启辉便是跟着这批人过来的。
难道吴家要抢占京城的陶瓷市场?
这个……不太像啊。
用不着这个样子来抢啊。
吴家的陶陶斋在京城也是老店了,早已站稳脚跟。京城如此之大,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仅仅高档陶瓷的生意,就足够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
去年陶陶斋的水仙瓷面市,传闻背后有高手,随后又新设了水仙斋专营,隐隐一枝独秀。
想到水仙瓷,丁老掌柜皱了皱眉头,去年是水仙瓷,如今又拿来两件比自家还要高明的瓷器,吴家这是要以新取胜了。
那个传闻中的高手,难道就是吴家的副族长吴贵中?
丁老掌柜的疑惑没有琢磨很久。
吴启辉毕竟是正式拜了师的。吴家虽然低调,但有心打探还是能探听出来的。不久去锦斋的人便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系。
既使像丁进德这样的老掌柜,得知吴启辉新近拜的师傅竟然是个少年女子,还是不禁睁大了眼睛。
“你肯定么?”丁老掌柜盯着报信的小伙计问道。
那小伙计点了点头,道:“小的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的。本来小的想着吴先生的师傅多半儿就是吴家的副族长,所以找了陶陶斋的伙计询问。”
陶陶斋和去锦斋距离很近,伙计们都是熟人。
“陶陶斋的伙计说,他们也不知道十一少爷的师傅是哪位,但应该不是吴家的副族长。贵叔近年来都是管着族里的事务,根本没时间带什么徒弟。再说,贵叔似乎与技艺方面也不是十分见长,而吴启辉是吴家“启”字辈里天份最好的,之前在江右族里都是安排最好的匠师教导。”
去锦斋本身挑选伙计就很严格,这次派出去的又是最伶俐的,口齿十分便给,回话清楚明白。
“吴家这次过来的人多,后来小的想法子认识了吴家的九少爷吴启豪。这位九少爷透露了两句,说拜了刑部陈侍郎的嫡长女为师。”
“什么?!”丁老掌柜的惊异再也隐藏不住了。女子经商不常见,但对久经商场的老掌柜来说,也不算稀奇。可是,拜女子为师却是不怎么对头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