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辉到去锦斋的时候,是午后申时。
门口的两个小伙计,一个态度恭谨地打起门帘,一个在前头引导,进了门照例是给跟随人员等候的门厅。门厅与正室之间竖着一道黄花梨的嵌瓷屏风。
吴启辉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先停在屏风前头鉴赏了一番。
逛去锦斋这种铺子,讲究的就是悠游二字。就如品茶一般,精品自然是慢饮细尝,若是鲸吞牛饮,就要被人笑话了。
只见这屏风有四扇,砰料皆是纹理极清晰的黄花梨木,上头是浮雕夔龙纹,刀法婉转流畅。木色细腻柔润,显然用料上乘,保养得当。
每扇屏风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嵌长方形青花瓷板,纹饰为山水图,下半部分嵌正房形青花瓷板,纹饰为博古图。
细细看时,这些青花瓷板均是光亮平正,极其洁白纯净。所绘山水人物生机盎然,匠心独运,用笔工细,线条委婉,姿态各异,极其生动,实乃极少见的佳品。
吴启辉一时竟看住了。
引路的小伙计显然对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并不催促,只垂手在一旁站着。
吴启辉足足观摩了两刻钟之后,才重新启步,绕过屏风进入正室。
一入正室,便觉得遍体清凉,十分舒适,原来屋里四角都放了冰桶。吴启辉心中一震,去锦斋的豪奢超过了他的预想。冰可是很贵的,别说一般商铺,就是富贵人家,也不是都舍得用的。
室内均是清一色的黄花梨高脚内翻马蹄方几,上头陈列着各色瓷器。东西并不多,大概也就二三十件,但是可以说件件都是精品。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吴启辉一件件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这些瓷器无论是胎质、器形、釉色,乃至上面的绘画、纹饰、浮雕,实在是面面俱到,有巧夺天工之感。
吴启辉有心而来。用心察看去锦斋经营之道,也是与别家有所不同。引导的小伙计已退回门外去了,另有一名长衫青年不即不离跟在后头,却并不上前主动招呼,直到吴启辉转头示意,方上前两步,拱手道:“小可姓丁,是此间的二掌柜,请问先生看好哪一件?”
吴启辉也拱了拱手,指着面前一只素色红釉观音瓶。笑道:“丁掌柜请了,我姓吴,这个能否上手一观?”意思是要拿起来看看。
丁掌柜点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吴启辉将那观音瓶双手捧定,仔细查看了一番。其釉色清亮,颜色纯正均匀,毫无瑕疵。见那方几右下角标着一个极小的银码,乃是三百六十,应是此瓶的价格了,便转手将观音瓶递给丁掌柜,道:“这个我要了。”
他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既然是要买两件,那就在银钱范围里头,挑选最简洁的和最繁复的。因此在观音瓶之外,又挑了一件白地青花云龙碗,其纹饰富丽,线条流畅。最能体现青花特色。
丁掌柜见这两件瓷器风格十分不同,心中奇怪,因询问道:“不知吴先生购去是做何用途?若是不十分着急,我们去锦斋还可以订制的,只是要等上些时候。”
吴启辉自然明白丁掌柜的意思。想了想,自己以后多半儿还要和去锦斋打交道,随口编造理由未必合适,便笼统说了一句:“是我师傅要的。”
这话含义甚多,怎么理解都行。丁掌柜认为是客人不愿意明说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让人将东西细细包好,用锦盒盛了。
吴启辉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去锦斋有太多往来,买好东西便匆匆二而去,直接送去了梅清的宅子,反正他现在为了蛋形窑的事情,每天都泡在陈家。
梅清本来心情不是很好,不过见到那只红釉观音瓶之后,许是因为这和暖颜色的缘故,人也觉得精神了些。回想了一下胭脂红的调色方式,写下了若干配色所需的材料,让吴启辉去采购不提。
这一日梅清心情很复杂,是因为在宫里遇到的两个人,一位是她不想见到的,另一位是她想不到会见到的。
在宜妃宫里遇到皇上并不奇怪,事实上,皇上三天两头的呆在至坤宫,早已是大家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梅清不太明白的是,皇上过来的日子为什么还要找自己也过来。后来才发现大都是宜妃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自己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脸。梅清倒是没所谓,反正该说什么就继续说就是,自己的任务不就是给宜妃娘娘解闷儿的么。
令人不快的是,今日皇上把米丽景也带过来了。
如今米贵人已经是宫中除了宜妃之外风头无俩的第一人。皇上每隔三四日总要召幸一回。以皇上的年纪来说,这样的频率实在是很密了。据说连皇后也忍不住规劝皇上要“保重龙体”,只是照例不被理会罢了。
虽然说白了,大家都是小老婆,但是,带着新晋的小老婆过来看望有孕的小老婆,感觉总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至少梅清觉得不自在。
宜妃倒是一派云淡风轻,她对米丽景热情的嘘寒问暖表示了得体的感谢,然后就不再说话,只捻了一颗葡萄慢慢吃。
那葡萄乃是新疆进贡的马*,碧绿清润,在红唇之间辗转,让皇上看得目不转睛。
米丽景暗暗撇了撇嘴,却转头对上了梅清,笑道:“陈妹妹也在此处啊!难怪上次妹妹急着赶往至坤宫,果然是宜妃姐姐离不得的人儿。”
这话听着别扭。本来梅清想着趁人多,你来我往的不用认真行礼了,可这位米贵人上赶着说话了,自己就没法子装看不见,只得草草行了个常礼,道:“米贵人安好。劳贵人挂念着了。”
皇上眼皮一跳,想起从前米丽景似乎说过一码子事,好像就是被这位陈姑娘怠慢了。
米丽景顿了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拖长声音道:“陈妹妹不用多礼,咱们的缘份不是一天两天了,何需客气。”
好吧,不用多礼,这可是你说的。
梅清立时从之如流,笑道:“可不是,咱们也算有缘人了。”说完,索性自己也从案上取了那马*葡萄来吃。
摆在桌上不就是给人吃的么。
米丽景的眼睛瞪得溜圆。
在座的人,随便那一个都比陈雅要贵重几分。宜妃是至坤宫之主,又有身孕,自然随意些,可这陈雅竟然也如此漫不经心,居然自顾自地吃东西!谁不知道东西摆在桌上是看的,可不是拿来吃的!
她当然想不到,世上还真的有并不将皇权看得很重的人。
皇上倒没放在心上,他见梅清的次数多了,早已习惯这姑娘自来熟的性子,而且还挺喜欢的,既使是九五之尊,也并不是总爱端着架子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爱到至坤宫里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至坤宫里随性的感觉。
米丽景见皇上似乎无所谓的样子,也不敢胡乱开口,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她是个多余的人。过了半晌,总算找到个话题,笑道:“臣妾跟着皇上一路过来,见那锦绣宫里的响屐廊似乎已建好了,不知道教坊的人什么时候能上演舞曲啊?也不枉大家都悬望多时呢。”
宜妃看了她一眼,道:“如今每日都在排演啊,妹妹要看,现在就可以过去看看。”
米丽景嘴唇微动,看向皇上,一副想去的样子。
皇上却看着宜妃,笑道:“嫒嫒看过了么?她们演得如何?”
“还不错的。”宜妃点头答道,“领舞的是韩韶舞好容易找来的,据说是京城水袖第一。我看过一回,果然功夫不错。”
皇上听说,也起了心思,笑道:“那朕也过去看一回。”
皇上要去,自然大家都陪着,距离很近,也不用步辇,索性簇拥着皇上和宜妃,众人一路走了过去。
锦绣宫里自然得了消息。等到了门口,宫门早已大开,正在排演的艺伎和乐人们都跪在门口相迎。
梅清从未走近锦绣宫,此时举目看时,果然是花开锦绣。整个庭院郁郁葱葱遍植花卉,间有点缀少许亭台。如今已将原来的路径改建为响屐廊,宽窄不一,竟有四五条之多。
最阔的一条有五六尺宽,众人走上去,虽然没穿木屐,仍是足声咚咚,听起来悦耳得紧。行至深处,只见响屐廊一侧又竖起十几面大鼓,每一面都有三尺多宽,整齐威武。
皇上笑道:“看来这鼓应是演舞所用了,朕都等不及要看了。”
领舞的伎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小,总有二十五六岁了,身材高挑,肩背挺拔,脸上画了极浓的妆容,看不出本来形容,身上穿着特制的衣衫,水袖极长的,上来行了礼便下去准备试演。
韩韶舞此时也匆匆赶来,在一旁伺候着。只是皇上一门心思在宜妃身上,只管让人搬了许多果品来,一边闲话一边等着伎人们上台。
开场是一通锣鼓,用的是小锣轻击,扁鼓慢敲,入耳乃是清平调。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错觉,梅清觉得有许多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舞者飞舞的水袖。
他们不是在欣赏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