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梅清,贵叔的心里还是十分意外的。
虽然早已听吴掌柜和吴七的转述,和自家合作做水仙瓷和古玩旧货生意的,乃是个年轻的官家女子,但是见到本人还是与想像中的大不相同。
吴家历代经商,在陶瓷行当乃是翘楚。如此大族,女儿有天生精算计的,亦有参与家中业务,赚得分红可以作为嫁妆,也有做得顺手,招赘婿入门的。娶进来的媳妇不必说,也大都是商家出身,好些都是自己打理嫁妆资产。
其他商家也多与吴家类似,故此贵叔见女子的经验并不少,也不会觉得稀奇。女子经商,爽朗大方乃是常态,遮遮掩掩也属合理,但通常来说,一般年纪都不会太小。无论男女,做事情都讲个经验不是?
而眼前这位端坐如松的女子分明只是刚刚及笄的模样,真的是她,能精通陶瓷技艺?真的是她,有创出水仙瓷的本事?真的是她,会修复前朝古物?
难不成是她家中另有高人,只是不便出面,让个小姑娘来做幌子?
贵叔心里琢磨着,面儿上丝毫不露,大家寒暄了一番,便告知这次带来了若干男女,都在外头马车上,等着梅清甄选。
这个……还一马车一马车的啊。
梅清还以为三五个选一个的样子,如今来了这么多人,总不能连车也不让人家下。如此便决定男先女后,先在外院等候,其后在偏厦里挑选。
等到在偏厦里见到先进来的男子们,梅清觉得更加郁闷了。
头一样就是,除了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些人全部都比她的年纪要大,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比自己年纪大不奇怪,可是都是大小伙子……很有压迫感好不?
还有就是,这些人大都似乎不是平常伙计。
从穿着来看。清一色穿着簇新的宝蓝锦缎长袍,看起来整齐好看,但并没有人有局促不安之色,应该是平时都是穿类似的衣裳。
从神色来看。不仅不像一般的伙计有恭敬之色,甚至有几位还颇有些桀骜的样子,盯着自己猛看。目光倒不是色迷迷掂量女子,而似乎是在研究自己有没有资格做他师傅。
梅清心里略有一丝不悦,比气场么?咱两世为人,加起来这么多岁是白活的么?
目光放冷了两分,逐一将这十名青年男子打量了一番,梅清心里有了计较。
“麻烦大家将双手伸出来看看。”梅清淡淡说道。
只有那名少年将手伸了出来,而青年男子们愣了一下,竟齐刷刷扭头看向贵叔。
“你们没听见陈姑娘说么?还不将手伸出来!”贵叔闷哼了一声。冷冷吩咐道。
众人这才将手伸了出来,其中一位还将袖子卷高了些,想必是想让梅清看得更加清楚。
梅清逐一看了,只有两名手上有薄茧,便是那名少年和卷袖子的那位青年。她指了指这两名。道:“这二位先留下,其他人可以先回去了。”
此言一出,其余八人都愣住了。自己大老远儿地从江右赶来,在贵叔和吴掌柜的督促下,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的,就这么看了两眼,就要回去了?
左首排头位的青年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冷笑道:“陈姑娘可是看手相的么?就这么看一眼便知道我们不合适?”怒气冲冲颇有些质问的意味。
梅清仔细看时,这位青年别的也还罢了,两条浓眉几乎连在一起,看着颇有几分霸气,又排在左起首位。想必是吴家后辈中有些名堂的人物。
不过梅清根本没答他的话,而是回身儿去看贵叔。
你带过来的人,你负责收拾。
其实打从一开始,贵叔便觉出不妥来。他能心里犹疑,觉得陈姑娘的年纪太小。怕是其中有不可告人之处,这些家族的子弟也都是聪明过人,自然也极可能做如此想。
吴掌柜传消息回去的本意,是想让家族中挑选些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通常学徒也都是大概这个年纪。
只是水仙瓷这一年来实在风头太盛,现在因为产量要求大,一部分水仙瓷便是在江右生产,族中诸人都是见过成品的,对其质感之细腻通透,均是叹为观止。果然销量成绩斐然,一直保持一器难求,价格高居不下的态势。
京城里打理家族生意的吴七和陶陶斋的吴掌柜,都是长房嫡系,故此水仙瓷的诀窍只牢牢控制在长房手里。虽说也找些家中子弟帮忙,却是难窥门径。
更离奇的是,为了转移视线,长房竟然连养牛这种和制瓷风毫不相关的事情都开始涉足,愈发让人觉得水仙瓷必定是暴利可观。
本来按吴掌柜的意思,这次陈家姑娘找弟子,还是在长房里头找人,只是跟族里随意打个招呼便想糊弄过去。可大家一听说了消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都认为是与长房分一杯羹的好机会。说不定谁能得了陈姑娘的青眼,日后自然不可限量。
故此最终过来的人选里头,竟是以族里已涉足生意的青年管事居多。年纪大些的,自持身份,自是不来的;年纪小些的,却是根基尚浅,争不过这些青年管事。
只有吴掌柜的幼子吴启健例外,有吴掌柜全力支持,总算弄到一个位置。再有长房庶出的九少爷吴启豪,不过比吴七小半年,从小便喜爱制瓷,却只在自家院子里鼓捣。这次也跟了来,便是那位与健哥儿一道被留下的。
只因心里存了先暂居人下,日后腾达的想法,谁知见了大名鼎鼎的陈家姑娘,竟然只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心中落差实在难以言说,众人不知不觉之中便露了本色。
这些个中缘由,贵叔自然是心中有数,再则也想借这些青年探一探梅清的底细,故此并未干涉。
不想梅清如此老到,根本就是一招都不接,直接将事情推了回来。
贵叔只得沉下脸来,训斥道:“不得无礼!辉哥儿你胡说什么,难道陈姑娘还要跟你交待不成!”
这先头出声的青年乃是三房里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吴启辉。
吴启辉见梅清面对自己的质问,既未直接回答,也没有不悦之色,而是直接逼得贵叔出面,心里亦是平添了两分惊异。这姑娘手腕之圆熟,与年龄明显极不相称,自己是不是错了呢?说不定当真是奇能异人也未可知。
开弓没有回头箭。
吴启辉先冲着梅清躬身施了一礼,又转身冲着贵叔施了一礼,道:“贵叔,您老人家说得是,小侄失礼了。只是咱们跟着您老人家车马劳顿,远道诚心而来,如今陈姑娘只留下长房二人,片言只句就要将大家伙都打发走,小侄实在费解,还望您老人家为大家做主,无论如何有个交待才是。”
梅清听在耳中,又将这人打量了两眼。看他这番言谈举止,倒不是无知莽撞之辈。被训斥了之后,反而收起了之前的怒气,那么……想必之前的怒气也是计划之中的了。
随后先是自认了失礼,转而便几句话将向梅清讨说法的担子,压在了贵叔身上,将贵叔挤兑在中间,不得不帮他们说话。
大家是跟着你贵叔来的,难不成你不为我们出头?
果然贵叔的脸色虽然黑了两分,却还是冲着梅清拱了拱手,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梅清并没有直接回答吴启辉之前的问题,而是询问道:“贵叔,江右吴氏世代经营,说一句生意兴隆通四海也不为过。不知是否也会招募外来的学徒呢?”
此言一出,贵叔心知不妙。
吴氏家大业也大,自然是有学徒的。这收学徒有收学徒的规矩,别的不说,从来都是主家随意选人,即便是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看着不顺眼,都完全可以挥之而去。
梅清如此问,显然是要以吴家收学徒作比了。贵叔便转头看了吴掌柜一眼。
之前吴掌柜极尽夸张之能事,口口声声说这位陈姑娘如何的有本事,又是如何的懂生意,贵叔自然多有听闻,只是半信半疑而已。
见到梅清,又将那“半信”转成了“半疑”,几乎已认定长房与陈家有猫腻。略一交手,又将那“半疑”转回“半信”。本来好事一桩,到了现在的情形,便有些棘手。
在外头,吴掌柜还是要维护家族的脸面的,何况他也不希望大家真正弄僵,便上前一步,笑道:“陈姑娘如此问,小老儿当真惭愧。竟是连收徒的规矩都不懂了。只是还请陈姑娘见谅,一般收徒弟,便好似我们吴家,都是只收什么也不懂的半大孩子,入门之后再行教导。既然本来不懂,自然是由着主家挑选,主要看资质如何。
只是这次听说陈姑娘有意授徒,家中子弟十分向往,小老儿便自作主张,寻了些懂行的,如此陈姑娘也能省心些,不必从点窑烧火教起。只是这些子弟们也跟着叔伯们做了些日子,不免有各自的主意,还望陈姑娘海涵。”
这话说得还算中听,将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梅清也不怎么想继续纠缠下去,速战速决好了,她本来就是个极爽快的人,收个徒弟这么难么?
可惜她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