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启闻……?
梧惠先是用手挡住眼睛,用力往下挫了一把。然后反复看他,却不敢上前。她看向他来时的方向。没有门,但有一道厚重的棉门帘。也许是刚才两个人说话太投入,梧惠并没有注意到另有人来。
有一瞬间她怀疑对方是某种拟态,但很快打消这个想法。
“你真是启闻?欧阳启闻?”
“是啊,如假包换。”他拍拍自己,“骗你我也没好处。”
“你不是出海去了吗?!你怎么在这儿啊!”
“是、是出海了,南边的海……”
“你说你去的北洋!全报社的人都知道!你骗了我们?!”
梧惠的心情很复杂。她有点高兴,在异国他乡算得上绝境的地方,碰到了还算可靠的熟人;同时也很担心,对方在这里也会面临与她一样的危险;她还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后便是愤怒,被欺骗的愤怒。
“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欧阳投降般举起了手,“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倒像是他会说的话,谁也学不来。但梧惠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之前一路怎么挺过来,全靠意志。
玻璃房里,有很多分割好的土地。有一小块,甚至种着翠绿的菜叶子。这看上去很像梧惠常识中的小白菜。羽蹲下拔了几根。欧阳从一个巨大的木制水桶舀了水,从高处的木箱里取出面粉,开始打面糊。
有一瞬间,梧惠真以为自己回到了文明社会。就是乡土气氛浓郁了些。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面粉是仓库收集来的。在地窖里低温贮藏,没有虫子去吃。菜,这一带到处都有,我从不同的玻璃棚辨认出能吃的,移植到一起。盐就更简单了,晒海水便是。不过我们也没有更丰富的调料了,比较清淡,你将就吃吧。”
“有就不错了……但是,面粉?十多年了吧?”
“没有受潮、生虫,就凑合能吃。我们也没什么挑三拣四的余地。”欧阳爽朗地说,“目前我还没有食物中毒,应该没事吧!”
“目前?你吃了多久?”
“两个月吧?这也算奢侈品了,数量不多。大多数时候,我都靠吃这里搜刮到的罐头生活。还有那种密封的饼干,泡点水,能顶很久。”
启闻云淡风轻地说着,将砂锅放到小炉子上,用打火石熟练地生火。
“哪来的打火石?”梧惠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当地居民给的。他们都用这种石头,跟我们的火折子一样好用。火折子受潮就麻烦了,这东西晾干就行。”
梧惠坐在小火炉边,看着被暖光映红的同事。羽也坐在一边,三个人围成了三角。
她观察了一下。启闻的衣服也显得脏兮兮的,但室外的晾衣绳上,还挂着换洗的衣服。可能是没来得及换吧。他总是喜欢这种有很多口袋的衣服,在这里生活,应该提供了很多便利。欧阳的皮肤差了些,上面沾着一点土,还有细小的伤痕。可能是树枝或其他什么划伤的。他头发变长了,但只长了一点儿,梧惠猜他还是会定期打理。
一旁的桌上,还摆着相机,应该是他进来时随手放下的。他究竟带了多少电池,足够他坚持这么久?玻璃棚内,还摆着用木棍、绳子和锋利岩石组成的矛,上面甚至有血迹。这简直像原始人的生活一样……这家伙还真是如鱼得水啊。
三个人,一人捧着一碗咸味的菜叶面糊糊。也没有筷子或者勺子,就转着碗边儿干嗦。梧惠嗦了第一口,感觉没什么味道。
“真的加盐了吗?”
“真的加了。你该不会是太久没吃东西,味觉变得迟钝了吧……可不敢一次加太多盐,当心身体没法代谢出去。”
“也没有很久?没有吧。”梧惠开始思考,“我一路跟着冻冻过来。多久了来着?”
冻冻睡在炉子边,四仰八叉,肚皮安心地起伏着。
“冻冻。”梧惠说
“冻冻。”欧阳说。
“要解冻了……”
“谁说南国的冬天不冷。”
“说正经的。”
“到底谁先不正经……”
到底是遇到熟人,梧惠整个人都放松了。这糊糊喝着喝着,见了底,也就有了滋味。欧阳陆陆续续说了些这里,还有他身上发生的事。
他们所处的地方,仍在禁地内部。这是很南的方向,与水库很近。水库就是贴着南方山壁建设的。这边儿相对宽阔,有一些像他们暂住的玻璃棚。这些地方,可以类比为温室,大概是研究员们用于种菜的地方。甚至有少量粮田,当然,已经荒废了。有不少地窖都储存了食物。只是密闭性再好,也架不住十余年的风霜。仅有少量食物得以幸存。
也有果树栽在附近,看排布方式,应该是人类有意而为之。上面还接了些果子,但据欧阳评价,“并不好吃”。
“仔细想想,鸟儿都没吃掉,估计味道不怎么样。”
“你还真敢吃啊……这一代没有危险的怪物吗?”
“奇怪的生物,偶尔会有。但总感觉没有研究建筑区那边多呢。可能因为这里也没什么资源吧?留在这儿的,大多是肉食性的动物。”
“可是——你知道吗?莫惟明说,这里是存在生物污染的区域。也就是说,如果放任它们去外面的世界,会变得很可怕。说是,会造成生物污染什么的……我不太听得懂,但在这儿的东西,吃起来真的安全吗?”
说着,她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碗。有时候肚子比嗓子更诚实。
“也没得选。这不,我们都还活着呢。”
“你……算了。你还没说完你的事呢。”
欧阳是自从“九皇会”开始,就离开大陆的。他带着物资,只身一人再访南国。有先前的经验,他与熟络的本地人打了照面,又多了解了一些情报,得到一些资源。
之后,他便踏上了前往废弃研究所的路。
莫玄微的研究所,在本地人眼中也是个讳莫如深的地方。即使本地人有着不同的信仰,对于这种存在,每个人都将其视为“别教的神庙”。所谓有神性的地方,人们便多有避讳。何况几乎所有去那里探险的人,都徒劳无功。甚至“有不敬者遭到了诅咒”。
所谓诅咒,大概也是因为碰触了不该碰的东西,受到感染,或是野兽袭击。当然,这前提条件也是他们破除了结界的阻碍。很少有人能做到,但的确有。这些人中,也有不少是阴差阳错误入此地的。研究所的结界,本质上是一种磁场,对人的认知进行强烈的干扰。有些地方干扰薄弱,或是机缘巧合触发了一些满足进入的条件。
“如今看来,这个结界一直处于被激活的状态,但是……”欧阳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在过去,它的的确确是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这意味着,他可能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才启动了它,为的就是避免无关人员误入此地。”
“……唔,是这样吗。的确,来的路上,殷社做了非常严格的保密工作。”梧惠思索了一阵,“照你这么说……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死期的?毕竟如果是突发意外,他应该来不及展开这个结界吧。”
“你果然……是跟着殷社来的吗。”
“……说来话长。直白地说,我是被绑架过来的。”
“绑、绑架?”欧阳睁大眼睛,“莫非你是逃出来的?然后,误入境地?”
“姑、姑且算吧?只是没有那么糟糕。你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好吧……关于启动结界这件事——也许可以简单些。比如,结界触发的条件,就是他的死亡之类的。他要做到这种程度,不是难事吧?但我始终存在一个疑问:为什么要用结界?他很清楚吧,灵力在不断流逝。也许终于有一天,研究所的废墟会暴露在世人的眼中。”
梧惠陷入短暂的思考。
“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什么?为什么?”欧阳不解。
“有一次,我和莫惟明聊天。他说,近期西方研发出了一种技术,可以利用包衣延缓和控制药物释放速度,在较长时间内维持药物的稳定浓度。叫什么……缓释?但其实,他父亲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到了,并且广泛应用于自己的各项试验。”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啊。”
“他这个人——你知道的,总是会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一般人听不懂的事!这个技术我恰好有点印象。我在想,也许……莫老的研究也一样?”
欧阳的表情有些困惑:“我还是没能明白。”
“就是……你想呀,现在很多地方的技术,还达不到这研究所的水平,设备也是一样。也许他就是在等待,外面的世界发展到匹配的程度,再一点点让人们发现他的成果?”
欧阳再度展现出一丝讶异。
“是吗……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算是吧?我也只是瞎猜,没什么根据。如果莫惟明在场,说不定会说我乱讲。”
“不,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欧阳的眼神明亮了几许,“但不仅限于技术。我明白了,他大概是希望普世的道德标准,能够达到一定高度……我听说过,他是个极善之人,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极高的伦理观念。虽然这和他的一些实验行为相悖……”
“也许是因为他没得选。”梧惠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辩解,又立刻纠正,“当然,我不是说这么做就是对的……”
“我明白。不过,如果从这个层面上讲,的确能静候人间的进步。毕竟我也相信,尽管过程曲折,人类社会的发展最终会向更高的层次迈进。”
“是啊。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我知道,你从以前就喜欢反驳我。你总是说,技术的进步总被优先投用于军事,然后士兵战死,百姓流离失所……你就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我知道,你并没有错。技术的确被用在了不道德的地方。”
梧惠认真地点头:“就算你现在要和我辩论,我也是这套说辞。一旦一种国家或势力,最先决定以战争的手段达成目的,不论初衷是什么,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我才不会和你吵的。我反而觉得,你是我长这么大最聊得来的朋友。虽然我很喜欢这种话题,但今天确实没有太多时间讨论这些,以后再说吧。”
梧惠轻叹一声。
“唉。你还是没对我解释,你为啥会来这儿呢。还遇到了……”
“我、我正要说呢!”
欧阳也看向羽。在温暖的火炉边,她昏昏欲睡。注意到两人的视线,她强打起精神,有些困倦地看着他们。想来欧阳启闻对梧惠说的事,早已对她讲过一遍了。
“一个神秘人出资赞助了报社,希望得到有关这失落研究所的独家情报。这件事只有总编辑知道。他最终找到我,向我表达了委托人的诉求。因为必须对全员保密,所以,如你所见……一开始,同事们都以为我要往北走。”
“你早就来南国采风了。那个人,是不是很久前就找到总编?为什么是你?”
“他找了很多人吧?我的确对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有浓厚的兴趣。我答应了,答应这为期三个月的调查。上一次,我已经摸索到进入这里的边界。我本想过年前回去……但如你所见,我被困在禁区了。所幸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积累了一些资源和经验。”
他一直看着羽。大概对视太久,羽默默别开了视线。他这才不好意思地转正了头。
“然后……我遇到了她。你能猜到吧?一开始,我真的吓坏了。说不定我看到你也没那么惊讶,正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给我做过心理上的铺垫呢?有一种接下来见到谁都不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