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夜空。
山林幽森,道路黑魆魆的,前头仿佛无尽深渊,要吞没一切。
公孙瓒脸色阴沉,像是要滴出水来,不断催促着夸下的白马往前驰骋,已经靠近了前方的一片小山坳处。
“公孙将军,看,过了这片山,就到了海边,我家明公已经在海边等着将军,马上就到了。”
为公孙瓒带路的刘备军斥候看到那片山坳,顿时心头一喜,向公孙瓒大喊。
作为一名优秀的斥候,记地形是基本常识,今日他们抵达之后,就已经在附近搜寻过,反而大半天的时间,都是在去找公孙瓒的路上。
听到斥候的话,公孙瓒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
前头忽然出现窸窸窣窣的响声,众人一阵紧张,就听到有人大喊道:“什么人?”
“玄德,是我。”
公孙瓒听出来那是刘备的声音,立即沉声应答。
“伯圭。”
刘备马上从旁边山林中骑马出来,身边有数名亲卫点燃了火把,在夜色中两人再次相聚。
“父亲。”
公孙续也跟着走出来,忙问道:“父亲,你没有受伤吧。”
公孙瓒摇摇头:“我无妨,可惜了将士们......”
刘备沉声道:“这是我的过错呀,若不是我领兵南下去援助文台和孟德,也不会让伯圭遭受这般罪。”
公孙瓒说道:“与玄德无关,国让曾经劝说过我,是我大意了。没有料到袁绍居然突然袭击了我,今日我也是对袁绍迎头痛击,击溃了他的前军,哪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还敢突袭于我。”
“伯圭无碍就好,此去回幽州,当整顿兵马,恢复军势,届时我们约定一同南下,定要将袁绍此等国贼铲除!”
刘备亦是好生劝慰道。
公孙瓒性格向来刚愎自用,但刚愎自用并不是心胸狭窄,在这件事上,确实是他的问题。田豫曾经提醒过他,小心袁绍趁着刘备南下的时候偷袭,结果公孙瓒根本没有当回事。
这次也是,突袭了鞠义部之后,大胜而归,以为袁绍会畏惧他的威名,不敢连夜进攻,结果人家哪怕打了败仗,也敢继续上来战斗,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公孙瓒根本不可能怪到刘备头上,更何况人家千里迢迢从汝南赶回来救援,及时用大船抵达海边,就已经很讲义气,更没什么指摘的地方。
二人寒暄一阵,正在此时,远处出现一片火光,隔了七八里地,先是一点火星,紧接着像是有无数颗星星被点亮一样,不断冒出新的火光来,在道路尽头闪烁,向着这边快速奔来。
“将军,敌人追上来了。”
部将田楷忙道。
因为事发突然,公孙瓒的将领都不在身边,包括长史关靖,主簿田豫,部将单经、文则等人不知所踪,只有田楷作为他骑兵副将一直跟在左右。
听到田楷的话,刘备连忙说道:“伯圭无需惊慌,我已经埋伏人手,待敌人来到此地,必是他们葬身之所。”
“好。”
公孙瓒大喜道:“那一切就拜托给玄德了。”
“伯圭先去船上等候即可。”
刘备摆摆手。
虽然公孙瓒已经接到,但用小船将他们数百人加马匹一起运送到大船上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何况公孙瓒的很多部将也不能不管。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一片混乱,也只有公孙瓒跑出来,他的很多骑兵、步兵,基本都散落在野外,能帮一点是一点。
毕竟这些都是公孙瓒的精锐部队,如果全死在这里,对于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元气大伤。
因此在刘备看来,先阻拦敌军,掩护公孙瓒顺利登船。
等公孙瓒登船之后,他们再观望一下,如果后面还有追兵,或者还有公孙瓒的部队撤离到了海边,他们也会见机行事,看情况做决定。
“伯圭兄长。”
这个时候后面又有一匹紫色的马奔驰而来,是陈暮见这边有动静,过来观察情况。
刘备说道:“子归,你来得刚好,带伯圭先上船。”
“好。”
陈暮点点头,指着不远处的海边方向道:“伯圭兄,请。”
“有劳子归贤弟了。”
公孙瓒一拱手,翻身上马,策马跟在陈暮身后扬长而去。
他们这边一走动,就是数百马匹奔腾的声音。
远处冲在最前面的鞠义军士兵立即就听到了这个情况,跑回来找到鞠义道:“将军,前面数里外有马蹄奔腾声。”
“公孙瓒就在前面了。”
鞠义大喜过望,对周围的士兵喊道:“只要活捉了公孙瓒,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便在眼前,所有人,追!”
“追!”
士兵们热气高涨。
一般来说,步兵想追骑兵,难于登天。
但要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公孙瓒下午才冲杀过,马力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
而且持续不断地奔逃,对于马匹的承受能力是个很大的考验。
普通的战马几乎很难维持长时间的奔跑,基本上全速个一两刻钟,就得停下来歇息,不然就得活活累死。
反观人类的耐力在自然界可谓是相当持久,连续走上一天,甚至有强人跑一天,跑出个马拉松来都不是不可能,远比马匹更加有耐力。
因此鞠义认为,在下午公孙瓒就已经领骑兵冲杀过的情况下,即便是骑马逃跑,为了不把马匹累死,也不可能持续不断地奔跑,必然是跑一阵歇一阵,所以他觉得完全有可能追得上。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仅是公孙瓒,就连高干的骑兵也远远地落在了鞠义这些步兵的身后。人可以经过一天的厮杀,短暂地休息一个时辰就能恢复过来,马不行。
我国开国初年,在解放战争期间,就曾经有过华野四纵的士兵,靠着一双铁脚板,硬生生追着光头的骑兵部队追杀,歼灭了敌人。
这就导致公孙瓒跑到海边的时候,鞠义牢牢地紧跟在他身后,利用观察马匹脚印,寻找新鲜粪便残留等方式,咬了约十多里的距离,一直紧跟着。
虽然从公孙瓒营寨到海边总共也就三十余里,意味着实际上公孙瓒已经将鞠义甩了一半距离。
可就跟龟兔赛跑一样,乌龟可以一直爬,耐力持久。而兔子不行,跑累了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睡个觉,导致被乌龟赶超。
步兵和骑兵也是如此。
步兵可以一直走,骑兵跑一阵,马匹受不了,就得停下来恢复马力。
因此真按照鞠义的方式追,还真有可能追得上。
其实也就是因为公孙瓒和高干的部队今天都出动过骑兵,马匹的马力没有及时恢复而已。
久居西凉的鞠义对马匹的习性门清得很。
在得知公孙瓒就在前方不远,士兵们士气大震,加紧赶路。七八里路,仿佛脚下生风了一般,只是不到三刻钟,就来到了此处山谷间。
月黑风高,鞠义还在利用火把探明道路,发现地上大量新鲜马粪以及马蹄印和人的脚印之后,对众人说道:“公孙瓒应该是在此地休息过,他的马匹下午与我们征战时消耗不少马力,来不及恢复,因而他不敢放肆驰骋,不然会把马匹累死,继续追,他跑不了多远!”
“将军有令,继续追!”
传令兵呼喊着后面的士兵,让他们加紧跟上。
两侧山林黑魆魆的,悄然无声。
等到所有的鞠义士兵全都进入山谷,往海边方向去的时候。
“杀!”
随着一声呐喊,整个山林像是躁动的野兽般怒吼起来。
两千多名护船司士兵悍然从林木间冒头,他们将手中的燃烧瓶用火镰点燃,一股脑就地往谷间道路上扔。
燃烧瓶一旦被点燃一个,那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就太方便了,像是放炮竹一样,一个接一个,落入敌人人群当中,轰然窜起一米高的火苗,吓得人肝肠寸断。
突如其来的情况直接将鞠义部的士兵们惊得仓皇失措,这就是考验一名将领统率能力的时候,在短短数秒间,必须反应过来做出决断。
鞠义刚开始也是被惊住,但刹那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趁着火势还未起,丢出来的燃烧瓶数量不多,他大声喊道:“左右上山,所有人上山杀敌,传令兵呢?吹哨,咻咻咻咻!”
尖锐的鸟啼声响起,嘴间能模仿鸟啼的西凉羌人骨哨发出悦耳的鸟鸣,片刻间,各种哨声此起彼伏,这是从前军开始,就在向后军发布鞠义的军事命令。
后方的士兵才刚进入峡谷没多久,燃烧瓶没头没脑地砸下来,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可听到鞠义的军令后,立即开始行动,纷纷后撤。
鞠义是在告诉他们,让后面离峡谷入口近的士兵立即撤出去,然后从两边包抄,将山林里的敌人消灭。
不得不说,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
可是鞠义还是低谷了敌人手里的燃烧瓶数量,一瓶瓶烈酒制造的火焰弹不要钱似地往下砸,有很多力气稍微小的士兵,没有丢在道路上,直接丢进了山下的山林里。
虽然这些士兵都在山坡上方,离坡下约有二十多丈,差不多四五十多米的高度,但火苗窜的很快,呼呼啦啦就往两侧山林里烧。
都不需要鞠义的后方士兵包抄,护船司的士兵们没怎么玩过燃烧瓶,弄得现在玩火自焚,往山上烧了,剩余的燃烧瓶都不点燃了,直接往火海里砸下去,一声呼啸,扭头就跑。
顷刻间,整个山谷就被大火吞噬。除了撤退及时的两千多名后方士兵以外,前面的和中间的四五千袁军士兵全都被火焰笼罩起来,惨叫声、哀嚎声,空气里的闷热,即便离着几公里外,都能感受到这片山谷之中的绝望。
“怎么回事?”
这边火势刚起没多久,远处奔腾而来的马匹就已经到了山前。
高干随意抓了一名逃出来的士兵喝问。
士兵仓惶说道:“鞠将军.....将军中了敌人埋伏,他们还有那种会烧火的瓶子,大火起得太快了,把前后的道路都封死了,将军出不来。”
“高将军,快救救鞠将军。”
就在这个时候,灰头土脸的鞠义副将急急忙忙过来,他当时候恰好在后军,跟着士兵们逃了出去。
高干冷声道:“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
副将大汗淋漓说道:“敌人主要的燃火点是左右山谷以及山下林木,现在中央道路因为没有太多引火之物,尚能喘息。将军如果能想办法把谷口的火灭掉,鞠将军还能逃出来。”
得益于季节,现在虽然是一月初,万物生长的季节。可凛冬的严寒还未完全褪去,植物生长速度并不快,两侧山林里的树木倒是开始长出大量新叶。
可山谷内是附近栖息在远处一片海边渔村来往于章武县城之间的道路,时常有人经过,因而道路两侧和附近并未有植被生长。
如果这个时候高干将谷口的火灭了,确实有机会将鞠义救出来。
不然的话,再过一会儿,即便是鞠义没有被火烧到身上,也会因为缺氧、吸入浓烟以及高温环境等问题直接闷死在里面。
听到副将的话,高干策马奔驰,来到谷口。
护船司早就得到了陈暮的命令,重点将燃烧瓶丢在前后谷的出入口处,道路上即便没有草木之类的引火物,也因为有太多的燃烧瓶而升起熊熊焰火。
再加上两侧山林冒起的大火,整个山谷像是一个巨大的田径场,四周看台,甚至包括跑道,都已经起火,只有中间的足球场地,依旧保留着一些狭小的空间,供残存的鞠义军士兵生存。
当高干抵达的时候,高达近两丈高的烈焰巨浪直接将他逼退,离得近十余丈外,都是热浪扑鼻而来,滚滚烈焰像是要将一切吞噬。
“救命啊,救命啊!”
“啊啊啊啊啊。”
“好痛!”
“快灭火,快灭火。”
惨叫声,呼救声,指挥声不绝于耳,有人坐以待毙,有人想要找寻生路,火海里乱作一团。
“将军,你快看,那边的山坡上,好像就是鞠义。”
郭援眼尖地发现在不远处的入口处,小山坡上,周围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鞠义带着数十亲卫躲在了山坡下的岩壁处。
两边小山都不高,最高处也才四五十丈,也就是一百多米,低矮处不过二十多丈,只是很可惜这个山谷并非是个陡斜坡,而是一个上下垂直90度的山谷,两侧甚至还有突出的岩壁,几乎找不到任何落脚点。
这意味着哪怕山势不高,没有系统学习过攀岩能力的人,也无法靠徒手爬到山上去。
山林上方的敌人早就撤走了,他们之前是在山顶上投掷燃烧瓶,下方现在一片火海,鞠义在发现情况不对劲之后,立即带领亲卫在乱军中往入口处撤离,可惜慢了一步,还是被堵在了此地。
到处都是被烧焦的躯体和残存的士兵,有些士兵浑身着火,还在痛苦惨叫,鞠义也管不了那么多,发现半山坡上有处突出的岩壁下方似乎有个洞穴,他就带人爬了上去。
周围树木砍光,临时做了一个防火带。鞠义本人则是站在坡上,眺目往外张望,希翼着逃出去的后方士兵能够想办法把入口处的火焰给灭掉。
现在他的形势很不乐观,入口处的左右两侧山林也都起火了,除了头顶以外,周围全是熊熊烈焰,将人蒸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将军,援军到了。”
山谷外围的马蹄声音也很快让这边察觉,鞠义的亲卫看到高干的骑兵队伍抵达,顿时燃起了生的希望,高声呼喊。
鞠义到了这个关口,也没有什么高傲放不下,同样大喊道:“高将军,这边,高将军。”
“高将军,鞠将军就在那处山上,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鞠义的副将也跟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同样喜悦了起来,只要老大没有死,那么一切都还有可能。
高干就这样坐在马上。
远远地看着。
一动不动。
“高将军?高将军?”
鞠义副将轻声呼唤了两句,以为高干是在思考如何营救。
下一秒,高干抽出了腰间的刀,一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唰!
银光闪烁,鞠义副将人头落地。
呼救时戛然而止。
远处仅仅离他们不过二三十丈的鞠义等数十人,全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哼!”
高干冷哼一声,调转马头,对郭援说道:“传下去,鞠义轻敌冒进,误中埋伏,被人烧死在了战场上。”
郭援对于高干的举动并没有什么意外。
别说高干,就连袁绍,或者说,袁绍麾下所有大将,都巴不得鞠义死。
这个人在葛亭之战,因为击败了白马义从,名震天下的同时,也居功自傲,向来听调不听宣,对于其他将领,鼻孔都快抬到天上去。
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他,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只是鞠义死不死无所谓,公孙瓒怎么办?
想到这里,郭援便问道:“将军,鞠义轻敌冒进死在了战场上是他活该,但公孙瓒该怎么办?如果只是击溃了他的队伍,没有抓到他或者杀死他,明公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高干想了想,指着南方说道:“此处是海边,北面是大河入海口,水流湍急不能过,南面是海滨一些渔村,公孙瓒定是往南逃了,我们往南追,必然可以追到他。”
“好!”
郭援呼喝一声,往南而去。
滔天的大火将鞠义后方的军队逼退,很多人在跑出来后,一些人就散了,一些人听从鞠义的命令,往山上去包抄。
附近除了被砍头的鞠义副将以及少数士兵以外,没有人看到这一幕,除了半山腰上的鞠义。
烈焰还在燃烧。
鞠义眼睁睁地看着高干继续在灭口。
山顶原本应该吹拂的初春寒风,现在变成了一股股热浪。
可鞠义的心,却冰寒如铁。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愤怒是他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将高干和郭援碎尸万段,为自己的副将和士兵报仇。
绝望的是。
也许他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