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计,莫非是断盐之计?”
陈暮沉吟问道。
田丰惊诧不已,睁大了眼睛说道:“子归猜到了?”
陈暮苦笑道:“冀州用盐皆依赖于青州,此计是最好的阳谋,我又如何能不算得出来?”
田丰不善长阴谋诡计,而喜欢用阳谋。
历史上包括与沮授劝袁绍迎天子,劝袁绍在曹操弱小之时,以及趁他征徐州之时攻许都等等,都是正大光明的计策。
当时与田丰对线的正是郭嘉,曹操征徐州,担心袁绍来攻,郭嘉劝道:“绍性迟而多疑,来必不速。备新起,众心未附,急击之必败。此存亡之机,不可失也。”
于是曹操决定冒险攻打刘备,此时田丰也马上劝袁绍趁机南下,攻取许都,结果袁绍推辞儿子生病,根本不采纳田丰的计策,导致曹操稳定了后方。
可以说,田丰与郭嘉对线,并不是输在计策不好,而是输在对于人心把控。郭嘉准确摸到了袁绍心理,而田丰过于刚直,最终害了自己。
不过也不是说田丰对人心把控不到位,而是他自身性格问题。
包括官渡之战后,袁绍打败,有人觉得田丰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必得重用。
结果田丰却说:“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可见他对袁绍的本性,还是十分了解。
那为什么他一定要固执己见,非要作死呢?
这就是汉朝士人之风骨。
田丰明知袁绍性格缺陷,不会采纳自己的计谋,他依旧要说。
明知袁绍大败,自己必然会被处死,依旧直谏犯上。
明知事不可为而偏为之,便是铁骨铮铮!
包括诸葛亮也是如此,知道魏国势大,北伐必败,可他依旧要匡扶汉室,依旧要六出祁山。
因此不能说田丰在智力上就低于郭嘉,只是他的性格太直了,不懂得,或者说不愿意用更委婉的方式而已。
陈暮猜到田丰之计也并不难,历史上冀州不缺盐,袁绍占据渤海,可以学齐国那样煮海盐来维系。
可如今海岸线被刘备公孙瓒瓜分,没有地方给他煮。
关中盐池确实产盐,但被关中那些西凉军阀控制,而且青州盐价低,关中盐价高,冀州百姓早已经习惯了青州海盐。
一旦青州采取断盐之策,哪怕袁绍从关中运盐来,价格也必然高昂,百姓习惯了低价盐,盐价若是暴涨,肯定会怨声载道,引发内乱。
此时趁着冀州内乱之时,青州军与幽州军全面进攻,则可一战能定乾坤!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田丰准备召集平原国各大世家的缘故。
因为他们作为地头蛇,掌握着食盐中间运输环节,若要实施这个计策,肯定要和他们先通个气。否则敌人还未内乱,自己先乱了,那就很尴尬。
田丰听到陈暮已经猜到了他的计,心中倒也佩服不愧是智计百出的陈子归,带着些许期待道:“子归觉得,此计如何?”
陈暮思索片刻,道:“元皓兄是打算逼袁绍来决战吧。”
“不错。”
既然被看破了,田丰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袁绍看似实力强横,然自王芬开始,与明公和公孙使君连年战争,数年下来,冀州百姓凋敝,兵马俱已疲惫,本该是剪除他的好时机。”
“可惜当时明公和公孙使君也是在关中打了两年,兵马同样疲倦不堪,以至于在结束了葛亭之战后,不得不进入防御阶段,暂时先修养生息,等待再图它日。”
“然则不仅是我们在休养生息,袁绍也同样已经休养两年,冀州土地本就比我们多,耕地无数,丁口极盛,再拖下去,必为大患。”
别看袁绍是在兴武元年,也就是193年9月才掌控冀州,但在他之前,王芬就已经和刘备打了几次架。
时间线的梳理也很简单,从190年十八路诸侯讨董,然后虎牢关在投石车的猛攻之下,只坚持了半年董卓就撤入长安,到191年刘备率领曹操公孙瓒孙坚鲍信,杀入关中,再到192年董卓之死。
但在董卓死之前,王芬擅自立了一个冀州伪帝,导致他与洛阳朝廷发生了冲突。紧接着又断掉关东军粮草,陈暮就立即唆使刘备前去攻打,那时双方就已经交恶。
等到董卓死后,天子罹难,原本流落于长安的朝廷回了洛阳,众臣迎东海恭王之后,宗室长者刘虞为天子,大军回师,开始正式讨伐王芬。
此时已经是192年的事情,然后再到193年王芬病死,这个过程从192年打到193年,双方就已经打了整整两年仗。
袁绍继任冀州牧,同样也继承了和洛阳朝廷的敌对,当时对于他来说,面对刘备公孙瓒以及洛阳方面的进攻,三面包夹之势,压力非常大,曾经考虑过废除冀州伪帝,奉洛阳为正统,以缓和矛盾。
可那时党人在冀州的势力极大,为了稳住党人,袁绍不可能去那么做,只能先步步剪除党人的兵权,等到自己彻底掌控兵马之后,指挥了葛亭之战,将公孙瓒和刘备赶出魏郡。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时不仅袁绍处于内部权力交迭的虚弱状态,刘备和公孙瓒也差不多,他们的精锐兵马连年在关中打仗,士兵士气低落,厌战情绪很高,急需休养,很难再进行大规模决战。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于是从193年持续到194年,自葛亭之战结束之后,青州幽州与冀州长达三年的战争,勉强算是告一段落,三方进入了长达两年的对峙阶段。
在对峙阶段的时候,不仅青州在发展,冀州同样在发展。凭借着人口多,耕地面积大的优势,这两年袁绍算是喘了口气,再加上偶尔剥削大族,兵粮慢慢充足,实力渐强。
虽然在兵员素质上,冀州的士兵普遍要比刘备跟曹操的精锐士兵要差,在顶尖大将方面,也非常缺乏撑得起门面的水准。
可谁让冀州体量摆在这里呢?
作为占据了一半华北平原的大州,广袤的耕地面积和人口就是它最大的优势。
你青州多年开荒,到现在也不到四千万亩田,然而冀州本身就有近亿亩,虽然不能跟后世河北近三亿亩耕地相比,但在汉朝已经是天下最大的粮仓。
人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在古代封建社会,得粮食者得天下。
袁老曾经说一粒粮食能救一个国家,也能扳倒一个国家,在那个时代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因此在处理冀州问题上,田丰沮授乃至包括荀彧陈暮在内,都认为宜早不宜迟,时间拖得越久,对于青州来说越不利。
“嗯。”
听到田丰的话,陈暮赞同地点点头:“这两年除了徐州和兖州偶有战事以外,大家都在尽力发展,以图强大。然冀州实力摆在那里,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田丰长叹道:“这还是子归你设计削弱过的冀州,若是袁绍能得渤海,不再担忧食盐之事,实力恐怕远远不止如此吧。”
“当然。”
陈暮笑了笑,官渡之战袁绍可是十二万打三万,而且后方还有大量的预备役,总兵力超过二十万,哪怕是输了战争,要不是袁绍病了,后面也未尝没有再击败曹操的实力。
并且袁绍即便是死,留下的遗产也十分庞大,若非袁谭袁尚这些人分家闹矛盾,曹操想平定河北最少还得七八年。
“因而我才出此计策,逼袁绍早日决战。”
田丰说道:“如此我军占尽地利,给予来犯之敌迎头痛击,待其兵马崩溃之际,再大举进攻,将冀州夺取,岂不妙哉?”
“是个好主意呀。”
陈暮叹了句,又摇摇头:“可惜不能用。”
田丰顿时皱起眉头:“为何不能用?”
“大哥不会允许的!”
“此江山社稷之大业,明公怎么能妇人之仁!”
“这不是妇人之仁,乃为千古仁义!”
陈暮辩解了一句,然后又道:“何况这个计策想要完美实施,太过困难,青州一旦禁运,私盐不绝,最后受苦的,也不过是冀州百姓而已!”
“哼!”
田丰不满道:“此计不去试又如何知之?我正准备向明公通禀,忠臣肺腑之言,明公怎可寒我之心?”
陈暮苦笑道:“元皓,你太钻牛角尖了,过于固执,有些东西,不能做的。”
“子归......”
田丰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侍从。
国相府的侍从禀报道:“府君,州牧回平原了。”
鄃县离平原本来就不远,拢共不到二十公里,半日就能走个来回,因此刘备经常会回到平原县,亲自运输粮草装备,或者偶尔坐镇,探访民情。
听到刘备回来了,田丰站起来大喜道:“明公回来了,他必纳吾言,我这就去迎接!”
说罢也不管陈暮,急匆匆跑出去了。
看着他兴冲冲要去找刘备对线的背影,阎忠无语地问道:“他一直这么勇敢地吗?若是在董卓麾下,这种人估计早就被砍了。”
“田元皓......”
陈暮也只能苦笑地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田丰的情商还是低了。
经过上次关中刘备不纳他言,被刘备关过一次后,刘备反省自己,向田丰道歉,从那以后对他差不多已经是言听计从,这让田丰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他的计策刘备肯定会听。
但如果是完全正确的计策,刘备采纳肯定没有问题。可有一些计策,哪怕它的方向是对的,然而一旦触碰到刘备的底线,他也不会听从。
就好像诸葛亮力劝刘备不要伐吴,刘备坚决要为关羽报仇,一意孤行是一个情况。
这些年来,哪怕陈暮已经踩过刘备很多次底线,也只敢暗中悄悄地做,从来不告诉刘备,就是很清楚,刘备讲兄弟情谊,为兄弟宁愿举国之力报仇,但也信奉仁义,不愿让他两面为难。
而田丰的举动,就会踩到这条红线。
诚然,断盐之计,确实是对付冀州一个非常出彩的阳谋。
粮食重要,盐也很重要。
百姓另说,如果军中缺盐,士兵长期不吃盐的话,就会变得手足无力,战力削减。
因此盐对于袁绍太重要了,特别是他麾下那二十万大军。
然而冀州依靠青州的盐生活,只要青州将食盐供给斩断,那么冀州马上就会陷入缺少食盐的境地。
时间短还好说,时间一长,三五个月后袁绍肯定顶不住,只能下令强攻。
所以说这个计划实施得好,确实非常完美。
但就跟历史上田丰一开始劝袁绍攻打许都,袁绍不肯,等到曹操击败刘备,刘备投奔袁绍的时候,田丰又劝袁绍用疲敌之计一样。
疲敌之计对于士兵和将领的要求极高,需要指挥能力出色的将领来完成,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添油战术。
于是袁绍没有采纳这个计策,估计大概率就是担忧军中没有将领有这个水平。
现在也是如此,断盐之计倒不是需要优秀将领,而是很考验青州能否完美地把售卖给冀州的食盐产业链断开。
青州这边一禁运,冀州那边盐价必然暴涨,这是个经济学问题,同样也是市场规律的问题。
如此一来,边境世家百姓见有利可图,必然会向冀州倒卖私盐,到时私盐猖獗,将会给青州边防造成极大的压力,反而平添内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盐是生活必需品,盐价暴涨,受苦的最终还是冀州百姓。
到时候冀州人民凋敝,生活艰难困顿,绝不是刘备愿意看到的事情。
因此田丰献的这个计策,看似相当不错,但一来实施起来比较困难,二来会导致冀州百姓凋零,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只能算是一个理论上的妙计,而非实际可操作的计策。
情商低了呀。
陈暮缓缓站起来,对阎忠徐荣道:“走吧,我们也出去,你们,也是时候该见一见我大哥了。”
阎忠摸了摸自己已经变白的头发,苦涩地摇摇头:“我多想再年轻几岁呀。”
若是再年轻几岁,在刘备麾下,也能再多展几年抱负吧。
徐荣则是微微有些紧张。
毕竟他是臭名昭着的董卓麾下大将,如果被认出来,不知道陈暮能不能保住他......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患得患失,但还是挺起胸膛,缓缓出门。
庭院外,一伟岸男子,在众人簇拥之下,进了府中。
陈暮走在最前。
阳光下,他笑得很开心,微微弯腰拱手,看着那位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男人,轻声说道:“大哥。”
一声大哥,一生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