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