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加入的头两天,科曼还有点担心自己融入这个假马戏团会有一点障碍,因为他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麾下的骑兵队里被强塞进来一个外人,那不管是他还是他手下的骑兵们肯定都会有点膈应的。
然而,两天一过,科曼便发现好像是自己想多了——这个游侠组织里的人,几乎都他娘的不是正常人。
科曼一辈子见过的那种“多少沾点大病”的人凑一块儿,其奇葩程度和数量也不及这两天他所见识的十分之一。
既然这帮家伙彼此之间都能互相容忍,又怎么会容不下他一个科曼呢?他自己别容不下别人就行了。
所以说呢,有时候一个组织“松散”,也有松散的好处、也有松散的道理。
你若换一个戒律鲜明、规矩森严的组织,那他们的行事风格自也不一样了。
就比如说吧,他们这高硬马戏团接下来要去的那个城镇,就长期处在这样一个组织的高压统治之下。
这个名为“代上帝行神圣惩戒修士会”的组织(下文简称神戒会),虽然名义上也是听从于教会的,但那个年头大家懂的都懂啊……正所谓“山高教皇远”,这种在地方上打着教会旗号的自治团体,教会那边别说认识他们了,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都是个问题。
不过,当地的百姓肯定是认识他们的……用大朙百姓的说法来讲就是:不认识自己的亲爹都可以,但不认识这帮活爹可不行。
当然了,这群人,马上也会遭遇两个他们原本不认识、但不得不去认识认识的男人……
…………
离开了奥内什蒂镇的游侠们,依旧向着日落的方向前行,在荒野中又历经了数日的颠簸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道路,和一块写着“斯勒尼克摩尔多瓦”的路牌。
“我得提醒你们一句,前面那个镇子是神戒会的地盘儿。”
此地虽已不是科曼的领地范围,但离他的地盘儿也不算太远,所以一看到那块牌子,他就开始给其他人“打预防针”了。
而跟他同乘一辆大篷车的那十来个人,其中也包括孙黄、老冯和泰瑞尔……都是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所以呢?”结果还是泰瑞尔率先憋不住问道。
“所以……”下一秒,科曼便顺势接回了泰瑞尔的话头,“你们最好把上一次演出所有的收入都装到一个箱子里,准备好‘奉献’给他们。”
“啊?”孙亦谐一听要给钱,也甭管那钱是不是自己的,反正就有意见了,“这又是为什么?”
科曼耸耸肩,用略带无奈的语气回道:“给了钱,他们才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这样我们才能安然地在镇上休整、并顺利离开。”他顿了顿,“当然,就算是‘奉献’过了,你们也得注意,千万别在镇上乱说话或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不然他们还是会找来。”
“什么玩意儿?”孙亦谐这就要爆粗了,“这你妈的……咱们给了钱,还要小心翼翼被他们管着?”
“孙哥。”黄东来这时却是玩笑道,“你在你那鱼市场里是不是也这么操作啊?”
“毛!”孙亦谐调门儿都高了,“那能一样吗?老子收的那是正常的摊位费和管理费!”
“啊?孙先生,你名下还有鱼市场呢?”科曼这几天也从老冯那里听说了孙黄是“大朙贵族”这个设定,故他对双谐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一些。
“害!鱼市场算什么……”黄东来坏笑着,又补上一句,“在咱大朙国有个很有名的叫西湖的地方,整片湖都是孙哥家的鱼缸知道吧?那底下的鱼饲料都是他的仇……”
“你滚滚滚……”孙亦谐一边骂着,一边就推了黄东来一把,差点儿推后者一人仰马翻,不过此举确是阻止了黄东来继续吹毛,“说正事儿,那个什么‘神戒会’到底算干嘛的?”
科曼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俩这样插科打诨,便也不当回事,接着说道:“名义上他们是教会旗下的分支组织,负责传教而已,但你从他们的组织名称上也能看出他们这群人是具备武装力量的,并且……至少他们自己宣称自己有权审判那些在行为上对上帝有所不敬的人。”
“呵……这我就听懂了。”老冯这时接道,“也就是说,在斯勒尼克摩尔多瓦这个地方,哪些行为是对上帝不敬、哪些人应该遭到惩戒、以及怎么惩戒……全是这‘神戒会’说了算。”
“没错。”科曼接道,“所以还是说回我刚才讲的,你们最好把上次演出的收入全都……”
“等等等等。”孙亦谐又打断了他,“那还是不对啊?就算他们是地方一霸,收收过路费保护费什么的,也得有个度吧?我们有必要交那么多吗?”
“对于那些人数又少、看起来又老实巴交的过路人,他们当然是收不了那么多的,但你们……对吧?”科曼这话是说一半留一半,但他的言下之意大伙儿也都明白。
“嗯……也对啊。”老冯随即就点点头,好像还真认可了这个逻辑。
“妈个鸡的……对什么对啊?”但孙亦谐不认呐,“哦,我们又要交钱,又要装孙子……这都不能叫跪着要饭了,这跪着送饭啊!”
“呵……那你换个角度……”黄东来这时笑道,“你是跪着送饭,人家就是站着挣钱了啊。”
“喔尻~不愧是黄老爷,对这个很熟啊。”这回便轮到孙亦谐去膈应黄东来了。
“那能不熟吗?这种人怎么死的我都知道……”黄东来也没抬杠,而是将这话题引向了另一种方向。
乍看之下这二人还是在插科打诨,但实际上,他们那貌似玩笑的语气和神态中,已然是隐隐透出了一丝阴狠。
旁人或许还没意识到,但在场最熟悉他俩的泰瑞尔此刻已明白,他俩这状态,俨然便是杀心已起、毒计已生……
…………
同一时刻,斯勒尼克摩尔多瓦镇上,神戒会教堂的一间秘密地下室中。
身着一袭亚麻制神父常服的神戒会头领——诺尔奇神父,正端坐在一张长椅上,低头轻诵着手中的圣经。
诺尔奇神父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有着一头微卷的棕色短发和一双绿色的眼睛;他那略带婴儿肥的脸和微胖的身材,配上一副轮廓纤柔的眼镜,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和蔼可亲,温和儒雅。
“……并要以恩慈相待,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神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阿门。”
他念完了一段经文,遂抬手在自己的前额、前胸和双肩处划了个十字,然后才神色庄严地合上了手中的圣经,并抬头目视前方。
而此刻,就在他前方数米之外,便有着一个被绑在刑架上、遍体鳞伤的男人,和两个已经折磨了这个男人许久的神戒会“修士”。
说是修士,其实这俩人并没有正经学过任何神学知识,更没有成为神职人员的资格,他们只是挂着这个名号,在诺尔奇手下混饭吃的打手而已。
而神戒会里大部分的所谓“修士”,实际上也都是他们这样的打手。
说白了……这种组织里担任“头脑”的人并不需要太多,倒是武装力量一定要足,不然光凭几张嘴可没法儿横行乡里。
“大卫,我可怜的孩子,我已经向主祷告,请他原谅你的罪过了,你若现在认错,我想一切还为时未晚。”诺尔奇缓步来到那遍体鳞伤的男人面前,用一种平静的、悲天悯人的语气如是说道。
尽管他的神情看起来是那般温和、他的话语听起来也充满善意,但此刻,他面前的那个男子,包括旁边那两名负责动刑的打手修士……内心都只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就在刚才,诺尔奇也是用相同的神情和语气,在大卫那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轻诵经文的。
在这镇上,稍微对诺尔奇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无论他的外在表现得多么圣洁和无害,他的内在本质也还是残酷到令人恐惧。
“我……说了……很多遍了……”大卫艰难地出声,可每说两三个词儿他都会因身上的伤口所传来的剧痛而短暂中断,“是上个月……会里的几位修士,在我家的小酒馆……赊了太多的账……所以这个月我实在是……没有钱……再‘奉献’了……求……求您了,神父,能不能宽……”
“噢!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撒谎呢?我的孩子!”诺尔奇摇着头,露出三分悲痛、七分遗憾的神色,“难道一定要我来替主戳穿你的谎言,你才肯认罪忏悔吗?”
“我……我不明白……”大卫的眼中尽是疑惑,他确实不知道对方这话什么意思。
“大卫,你怎么能把我们修士会想成是那种贪恋钱财的组织呢?”诺尔奇接着道,“你仅仅是这个月交不上‘奉献’,主是不会责怪你的,但你那种‘因为我已一贫如洗,所以就能理所当然不奉献’的想法,是多么卑劣和恶毒啊!”他顿了顿,“难道在你看来,‘奉献’这一高尚的举措,就只能与冷冰冰的钱财绑定吗?难道……你家中那妻子,还有你那即将成年的女儿,就不能为修士会做些什么吗?”
此言一出,大卫的脸上立即布满了惊恐,但很快这情绪就转化为了愤怒。
“呸!”下一秒,他就把一口血沫子吐向了诺尔奇,“你这畜生!魔鬼!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
他这一举动,换来的自是两名打手的又一轮毒打。
那两人也不敢不打,因为大卫的举动太突然了,他俩也没能第一时间阻止大卫把血吐到诺尔奇的脸上;这事儿要真论起来……是他俩保护神父不利啊,所以他们得赶紧狠狠地帮神父出气,免得神父也迁怒到他们的身上。
然,被吐了一脸血的诺尔奇,并没有显出任何发怒的迹象。
事实上,刚才那口血吐到他脸正中间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其表情也是完全没变,还是那样满脸和善地望着大卫。
“好了,别再打了,你们想打死他吗?”数秒后,诺尔奇一边摘下眼镜、拿出一块手帕擦拭着上面的血污,一边用柔和的语调阻止了两名打手,“大卫要是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该多伤心啊。”
两名打手一听,当时也就明白了——这人的命暂时还得留着,不然他们的手上会少个筹码。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说了,这帮人都可以滥用私刑、乃至杀人也无妨了,那直接冲到大卫家里把他老婆女儿强抢回来不就完了?还需要管什么筹码不筹码的吗?
这您就不懂了,他们这“买卖”,若想长期干下去,就得比谁都更“讲规矩”。
假如神戒会这帮人真的在这镇上随便烧杀抢奸,那不就跟普通山贼没区别了吗?那没几天这镇上的人不就得跑光咯?
诺尔奇可没那么蠢,他干任何坏事,都是会“巧立名目”的,你别管他这名目扯不扯,反正他“背靠上帝”,所以这些“规矩”的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
而且,他也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把所有镇民都逼得太紧,他知道必须给这些百姓一定的生存空间和喘息余地,他的神戒会才能持续的在这里“吸血”。
当然,他也不会让这些人在较长的时间内过得太“轻松”了——时不时让几个像大卫这样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破人亡一下,其他百姓才能保持对神戒会的“敬畏”。
“放心吧,大卫,我不怪你。”诺尔奇把擦得不干不净的眼镜重新戴上,再度走到大卫面前,而这时的大卫显然已被打得连血都喷不动了,“你对我的所有冒犯、所有罪过,我都可以宽恕,但你对主若不够虔诚,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他说着,又装模作样地伸出双手,整了整大卫胸前那已经被血浸透的衣领:“我是一个公平的人,大卫,今晚我就会让那些在你的小酒馆里赊了账的修士们去你家把钱还上。
“当然了,我也会让他们把你犯下的罪,告知你的妻女。
“我想……贤惠的朱妮娅和可爱的小贝丝知道了你的处境后,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你赎清你的罪过的。”
诺尔奇说罢,便从容地转身,朝着地下室的出口行去。
他的背后,先是传来了一阵愤怒而粗重的喘息声,但很快,那声音就变成了近乎绝望的哭泣和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