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了。”
探监室里，叶清和叶连城隔窗而坐。
叶连城看着叶清，她比从前气色好了很多。
白皙的脸上，有了淡淡红润的光泽。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透出从容淡然的光亮。
他看得出，叶清现在是健健康康的模样。
同时……
他也看到了，叶清右手上的婚戒。
叶连城的心底，莫名踏实了不少。
不过，在叶清眼里，叶连城似乎……也释然了不少。
不似从前那般心事重重，眼神也没有从前那种城府极深的灰暗感了。
变得，更有温度了。虽然隔着玻璃，但是她内心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和叶连城，她的父亲，似乎离得更近了。
“好，很好的事情。”
叶连城一边说，一边点头。眼神里尽是高兴和惊讶。
至于她和谁结婚了，不言而喻。
叶清和叶连城四目相视。
片刻，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了。
僵硬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新身份，还习惯么？”
叶连城又问。
不过，不是问她结婚之后作为妻子的身份。
而是，重新接管叶氏，成为了叶氏总裁的身份，还习不习惯。
叶清耸耸肩：“说实话……”
叶连城的心跟着她有些沮丧的表情，紧张了起来。
也是。虽然他一直在培养叶清如何管理运营一个企业，但叶清也只是在各个部门做事，从来没有真正地站在管理者的位置。他原本想让她再多多积累一下经验，多磨炼一下。毕竟太年轻做事还是容易考虑不周。但是中间经历的一系列事情，不是每一个都能在预料之中的。
她忽然接任，难免有很多事情会手足无措，就算是有周怡在身边帮衬指导，她也还是需要时间适应。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叶连城最担心的，还是叶清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变得不开心。
不开心，这一切，就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是叶清不想干了，他也不会有半句阻拦。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够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度过。
叶清轻笑：“还不错。”
叶连城思绪回转，半晌，笑着轻叹了一口气。放在腿上攥紧的手，倏然松开了。
再次点着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叶清顿了顿，“我很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这十几年来，她不曾说过，更不曾觉得有片刻“很好”。
但现在，她竟然也可以坦然，并且真诚地说出她很好。
包括，她去见秦芸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
还有。秦芸判了死刑。大概来年的夏天会实行。
走出警察局之后，她看到江司越靠在车边，静静地等着她。
他穿着米色的厚风衣，身材欣长高挑，健硕有形。
如果不做律师，他绝对也很适合模特这个行业。
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冬日的暖阳之下，更显帅气深邃。
江司越远远地就看到她了，向她招手。
笑容温柔得快要融化她的心了。
她的这颗濒临枯竭的心，正是一天天，一点点被他养护着，浇灌着，又重新活了过来。
叶清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走出了背光的阴影，迈进了阳光里。
冬日的暖阳轻拂过她的睫毛，晶莹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模样。
走着，走着，她小跑起来。
拥抱他的时候，一定要跑向他。
没有任何犹豫。
没有任何动摇地……
扑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
江司越清冽的气息，连同新鲜的空气，包裹了她的呼吸。
叶清收紧了拥抱着他的双手。
手指上的戒指，像是耀眼的光环，圈住了阳光。
江司越的胸口热乎乎的。
方才因惯性向后踉跄了两步的脚站稳了。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呼吸透过面料温热了他的皮肤。
就像是怀里揣了一只热绒绒的狐狸。
他揉揉她的头发：“怎么了？”
叶清抬起头，下颌抵着他的胸口，就像是小猫趴在上面一样。
江司越敞开衣服，把她也包裹进怀里。
一件衣服，把两个人包起来了。
她亲昵地往里蹭了蹭：“暖和了。”
江司越笑着偏开了头。
她的头发钻到他的怀里，也扫过他的喉结，带着她馥郁的香味，与他的气息交织。
他越是躲，叶清就越是往他怀里钻。
江司越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走了。你不是说，还有惊喜要给我么？”
叶清回归RJ之后，就一直在忙。两个人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待在一起。
今天是个例外。
叶清想把结婚的消息告诉叶连城和秦芸。以及，她特别强调的，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
江司越和叶清都默契地提前处理完公司的事情，为今天腾出了时间。
“那你得，先把眼睛闭起来。”
江司越疑惑：“现在么？”
叶清笑着点点头，眼眸晶莹透亮，宛如水晶一样。
接下来，江司越的世界就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了。
叶清给他戴了眼罩，把他扶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这次，司机变成了叶清。
江司越安心地坐着，内心对她所说的惊喜，生出一丝丝期待。
他感知车子开始平稳地行驶着，很慢，很慢。
江司越踌躇了一下：“清儿。”
“啊？”叶清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你，认路么？”
他实在不想破坏气氛。
可是，有件事实，叶清是个路痴……
为何这么清楚？因为他的命，可以说是因为叶清的路痴，才没被阎王爷带走的。
她平时不开车，不是因为她懒得开，或者不喜欢开。而是，她根本不认路。
跟着导航也还是不认路。
大多数时候，她要么叫车，要么自己走路。
这也是为什么江司越在最初的时候总是能和她偶遇的原因。
他无需动用太多心思创造机会，只要耐心地在她可能经过的地方经常遛马路，有很大机会能遇到叶清。
也不知道，这姑娘的驾照当时是怎么考上的。
“有导航啊，你怕什么？”
叶清虚势地挺直了脊背。
江司越蒙着眼睛也知道，她绝对是以蜗牛的速度在前进。
他耐心地回应：“没关系，慢慢来。”
他倒是不担心叶清会在安全上出差错，因为叶清是对待事情是非常严谨的。
但是速度……
罢了，什么时候到，都没关系了。
反正只要和她待在一起，都很好。
也不知开了多久，一路上江司越都在和叶清聊天。
聊的是：
导航的东，是左边还是右边？
往北走，是左转还是右转？
右边拐过来，西又是哪边？
江司越蒙着眼，根据她的描述，在脑海里分析判断之后，给出结论。
就这样停停走走地，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觉知到车子熄火了。
听到她笑着长舒了一口气：“到了。”
江司越也跟着放松下来。
车子停下之后，叶清绕到副驾驶，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
“这是哪儿？”他伸手要摘眼罩，却被附上来的叶清的手制止了。
“别摘。”
“嗯？”
叶清握住他的手掌，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跟我走。”
他与她的手交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应是有些紧张。
耳边有风扫过，空气中有雪的味道。
是啊，下雪了。
脚下有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追随着叶清的方向，握紧了她的手。
看不见路，仍然安心地跟着她向前走。让他想到了，那时叶清双目失明，也是这般信任他。不躲也不闹，就这样仍由他牵着手，走向连目的地也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现在，他和她，都不必执着于任何所谓的目的地了。
于他而言，有叶清在的地方，就是他驻足的目的地。
而于叶清而言，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驻足的目的地。
走了半晌，停下来了。
应该到了。
叶清松开他手的瞬间，他抓空了，心划过一丝不安。
“到了？”
她的声音顺着冷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嗯。一个小时之后，你就可以摘下眼罩了。”
一个小时……
度秒如年。
在他的人生里，经历过三次度秒如年。
第一次，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叶清和他决裂之后，他因为腿断了，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
并非是因为腿伤而觉时间难熬，而是他以为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叶清。而她的命运似乎也不能由她自己的心意。是死是活，无法掌握。只能困在牢笼里，等待……是好是坏，都只能选择接受。偏偏江司越，无力护她周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求她父亲，求叶连城看在叶清是他女儿的份上，念及父女一场的份上，给她一条活路，让她活下去。为此，他愿意付出代价——离开她。
永远离开，永不相见。只要她活着。
他不确定叶连城是否会答应，只能悲哀地等待。
直到叶清出国的消息传来，度秒如年的状态才逐渐好转。
第二次，是在火海的时候，叶清穿过支离破碎的房屋，拨开浓烟，紧紧将他按在怀里的时候。
无论他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多么用力地想推开她，叶清都不肯离开。
她一遍遍地说着，她要做他的妻子，她是属于他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他不愿叶清和他死在一起。
她应该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救他，毁掉所有，甚至她自己。
第三次，是在他得知叶清去了海边，开车去寻她的那段时间。叶清脱离了他的视线，让他彻底乱了分寸。他以为她要寻短见……
她不要他了。
然而，一场求婚，安抚了他所有日夜难消的不安与恐惧。
……
如今这度秒如年的感觉，再一次涌起，是让他熟悉，却又很不习惯的。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你去哪儿，清儿？”
没有人回应。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
冷……
没有十指交握，连他的手也开始冷了。
吸进呼吸道的空气，也冰冷似要刺穿他的心肺。
为什么需要等一个小时？
如果是惊喜，不应该提前准备好么？
准备惊喜，她为什么要离开？
他抬起手，倏尔把眼罩扯下来。
“叶——”
“……”
温凉的唇覆了上来，贴上了他的唇，也让慌乱的情绪戛然而止，反被惊诧代替了。
“咻咻咻——嘭——”
火光直冲天际，在冰冷萧瑟冬夜迸发耀眼光亮。
溅开的光，燃烧了夜幕的寂寥。
紧接着，无数的烟花在冰湖的对岸的天空绽放。
照亮了天空之下，拥吻的一双人影。
绚丽的光从她颤抖的睫毛，流转到他清俊深邃的脸上。
他的震惊，在烟花之下，一览无余。
叶清掀起眸子，眼波潋滟而温柔。
自从上次火灾之后，江司越似乎就对烟花产生了抵触。
他们出门散步的时候，路过新店开业，有时候会放烟花。江司越都会下意识攥紧她的手。
那场火灾，在他心底留下了阴影。
她希望，能用更美好的事，去代替阴影。
叶清指腹摩挲着他的脸，眼眸温柔地注视着错愕的江司越。
“生日快乐，江司越。”
江司越垂着的眸子微晃，一时呆滞的神识恢复了。
生日，快乐……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人间的。
生日……不过是当时上户口随便编的罢了。
过与不过，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差别。
但，似乎对他身边的人很重要。
最开始，是和他相依为命的江思颜很在意他的生日。她总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攒钱。
后来，他和江思颜去了养老院，老人们很在意他的生日。每到这天，他就能收到一大堆来自爷爷奶奶的小礼物。
再后来，是师父和师母，很在意他的生日。总在这天叫他回去郭氏待一会儿，在顶楼的办公室给他小小庆祝一下。师父和师母从没强求他回去郭家过生日，因为知道养老院还有很多人等着江司越回去开宴。
还有……
叶清。
在十八岁相处的短暂岁月里，他的生日也留下了回忆。
那时，她吻了他的脸颊，告诉他：“我把我送给你，好不好……”
明明，她连他的模样也没见过……
可她的承诺，却在八年之后的同一天，兑现了。
他已经，拥有太多了……
“忙糊涂了，连自己生日也忘了？”
叶清笑着捏捏他的脸，眼含绚丽的光亮。
江司越抬手，抚上她耳鬓的碎发，眼眶湿润了。
这一天，哪怕不是他真正出生的日子，被赋予了太多意义之后，也就变成了他的生日。
他声音有些哽咽，笑着调侃：“幼稚死了……”
天知道，他的心有多柔软，多喜欢。
叶清知道他是嘴硬心软：“生日礼物，喜欢么？”
他眼尾泛红，嘴角细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仍旧上扬了起来，露出温润的笑容。
和叶清在一起之后，眼泪似乎转移到了他的眼眶里。
“我已经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戴了戒指的手指。
眼底的星辰，皆萦绕着她的模样。
四目相视，无数的画面，在他们的脑海里滑过。
一帧帧，一幅幅。
笑声，眼泪；
黯淡，灿烂；
堕落，冲破；
生与死，恨与爱。
将她和他的人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交织起来，编织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
江司越收紧双臂，两个人贴得更近了。
离她的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气氛。
“喂！有完没完！”
中气十足的男声从冰湖的对面传来。
打断了气氛。
江司越一怔，看到叶清笑弯了眼睛，转而顺着她看去的方向，模糊地看到了一群人的光影。
在火花之中跃动着，伫立着。
向江司越和叶清的方向挥舞着烟花棒。
这时，他才幡然回神，环顾四周。
他所在的位置，正是新养老院——松竹院的未竣工的后花园。
中央的湖并不大，所以这点距离传过来的人声，还是很清晰的。
所以他听到的其实是——林毅白的声音。
紧接着，又听见了江思颜的声音。
她朝着他们俩的方向招手。
“哥！嫂子！”
林毅白附和：“快点来啊！还有好多流程要走呢！”
还有……
郭谨然，桑洁怡，沈希茗，倪月，周远，沐晨，还有老人们，还有……
大家都来了。
江司越顿了片刻，倏尔一笑。
眉目温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这些人，有朋友，有亲人。
有萍水相逢的，也有不打不相识的。
原本四散于世间的人，偶然路过彼此的世界，
“走了。”
叶清挽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大家在等我们。”
他们绕过冰湖，来到了人群里。
沈希茗和倪月捧了蛋糕。
大家一起唱着生日歌。
肆意而自由的声音回荡在后花园里。
一曲歌毕。
叶清笑着说：“许愿吧。”
他轻笑一声。
其实他从不许愿的。
不过在这一刻，他虔诚的闭上了双眼。
双手合十。
他希望……
“许了什么？”
江司越笑着：“秘密。”
下一秒，烟花再次绽放于天际。
大家共同仰望着头顶绚丽的烟花。
笑声纯粹而清亮。
幸福，而澄澈。
江司越搂着叶清的肩膀，相视一笑。
又转而望向了天空。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话。烟花绽放的声音很大，大概率会把他的声音消解掉。
像烟一样，消散了。
叶清爽朗地喊道：“好——”
“什么——”
烟花和人的声音交杂，让他有些听不清。
“我说——”叶清大声回应着，“一起慢慢变老吧，江司越！”
她听到他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好了。
叶清握紧了他的手。
手指的戒指碰撞在一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司越&叶清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