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紧赶慢赶,穿过黄山,终于到了徐州边界。徐州地处神洲偏东北,如果说靖州是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那么徐州就是个稍微富裕的经商世家,也不招摇,也不炫富,和和气气地笑着迎接天下的过客。
柳絮云让关一川把车停在官道上,然后自行牵了一匹马就往徐州城的方向驰去。柳家就在城外的一处幽静庄园中,当然没有逍遥山庄那么嚣张跋扈,就是一隅小小的四方庄园,里面住着柳絮云的长辈们。柳家在城内也有个楼宇,做着当铺的营生,也就安安分分,不求大富大贵。而柳絮云的父亲柳听涛也历练回来,住在城外那庄园里,偶尔去城内看了一下目前执掌当铺的二弟,主要还是陪着老父亲在庄园逗鸟玩乐。
“听涛啊,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罢?”柳听涛的父亲已是期颐之年,不过一直清淡养生,平日也没什么扰心之事,反而越老越是矍铄,这次大儿子也回来正式继承家主之位,老人家那几日每天都守在官道上眺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把柳听涛盼回来了,“估摸着云儿这几日也该回来了罢?”
“按正常脚程来看差不多两天左右?”柳听涛和夫人相视一笑,管家迎上来,接过柳听涛的行囊,一边开着玩笑“老爷怎么感觉一点都没有老,武功大成?”
“老刘去你的,几年没见嘴还是那么欠!”柳听涛和管家老刘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管家的父辈一直在柳家做管事一职,在柳家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很苛责的上下之分,所以除了一些基本打扫接待等工作,柳家的家仆都过得很是舒心惬意,自认整个天下,没有比柳家更亲近的主子了。当年第一代柳家家主,在徐州买了这所宅子,用作武馆之用,柳家剑法除了传家人之外,并不外传,就算收了徒弟也就是教一些外门的拳脚功夫,由于剑势过于精妙,而且辨识度极其之高,挥剑时,有类似碧绿树叶飘然而下,故扬名于江湖。柳家家主在一次行走江湖之时,救下一家寻常百姓,百姓为了报恩,硬是要求来当柳家的管家,第一代家主拗不过他,便答应下来。那百姓索性改姓刘,便在柳家勤勤恳恳地住下,这一声老爷,一代传一代喊了百余年。
之前的清山河,朝廷并没有将柳家划到名单里,一是柳家剑法不外传,几代后便门可罗雀,重心渐渐开始往当铺转移,几乎不涉足江湖,二是当时柳听涛的二弟也上下用银子打点了一番,越原来还想讹诈柳家一笔的神威,看到如此识相,就收下所谓的薄礼,不再过问。
柳听涛也想过如此做法是否过于懦弱,但是想到至少家族平安,那便是最重要的,便在书信中让二弟去操办了。
“老刘别忙活了!搬个桌子过来!”柳听涛回房收拾了下,亲吻了夫人的额头,一脸温柔,“我们终于回家了。”然后夫人打趣地和柳听涛一番温存后,整理好衣裳,打开房门叫着老刘,“麻将摆上,叫上老庄主一起搓上两把!不许跑!我记得你是不是还欠我五百文钱?”
“大夫人,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您这记忆力也太好了吧?”老刘摆上桌子,叫上自己的儿子去把麻将摆上,又让侄子去厨房准备了些温酒热茶,自己扶着老祖宗坐下,“先赊着,打完这几圈再说嘿嘿!”
柳絮云骑马的时候,小脑袋瓜一直在想怎么开口和父母说,如果直说和飞虎直接去飞龙镖局找茬,那十之八九就要被关在家里出不来,但是如果撒谎,该拿什么由头呢?柳絮云马不停蹄地赶了半个时辰,寻着小时候的记忆看去,终于在官道旁依稀看到了自家的影子,和童年印象中一样,几乎一模一样。柳絮云原地驻马停留了一会,还是一团乱麻,罢了,大不了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罢。
这天午后,老刘麻将又输了一圈,一边洗碗一边唉声叹气,正在愁这下连袜子都要输个精光的时候,柳夫人探进头说了一句,去城里的时候捎上几笼刚出炉的小笼包带回来,然后抛给老刘几两白银,笑得很调皮。老刘立马招呼了人过来接着洗,自己把银子揣在怀里,手很随意地在围兜上擦干,便吆喝了一声准备出门。柳听涛和老祖宗在院子里逗猫玩,看到老刘要出去,便喊了一声,“顺手带一包蜜饯回来!”
“好叻!”老刘开了门,就见眼前一个绿色小巧身影撞了进来,直接把自己撞倒在地。
“啊哟是谁?”老刘揉着嗑在地上的后脑勺,定睛一看,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也揉着自己的小脑袋,看着自己,这眉目温柔,气质如兰,“这不是?云小姐!?”
来人正是柳絮云,在门口下了马刚准备敲门,门就自动开了,自己完全没留神,注意力全在牵着的马那边,这下可好,失去重心直接栽了进去,还好有老刘当人肉垫子。
“老刘我回来啦!”柳絮云记得那时候骑在老刘肩膀上在院子里玩骑马,自己小手拿着一个柳梢瞎指挥,在老刘头上东点点西指指。
“啊哟!”老祖宗第一个反应过来,柳听涛忙扶着父亲站起来,“我的云儿呀,走近来瞧瞧!”老人家双手往柳絮云那张开,急切地小步往前赶着,柳听涛哭笑不得地在旁边扶着,嘴里一边念叨着慢点慢点。
“小丫头又长高了!”老祖宗颤颤悠悠地摸着柳絮云的小脸蛋,“来来来,老刘再买点好吃的回来!云儿我们去里面。”
老刘也开心,心中一盘算,已经想好了再买几份小时候柳絮云很喜欢的糖糕回来,加上烧鸡,鲜虾等等食材,那几两白银根本不够用,这不打紧,大不了自己贴一点,毕竟小祖宗回来啦。
柳絮云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还好当时和关一川他们说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否则看到自己的爷爷一脸红光,开心得不得了,这怎么说得出口。
“家里没啥吃的,小刘把早上的茶点热下拿出来,你爹去城里买好吃的去啦,叫其他人忙完手上的活,一个时辰后,大家聚一聚,吃顿好的,我家的小宝贝可算是回来啦。”老人家甩开柳听涛的搀扶,一个人健步如飞,到处指挥。柳夫人见门外一阵吵闹,便猜到女儿回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信上所写不是还有个你的关同砚呢?”
“什么叫我的关同砚...真是的。”柳絮云一脸埋怨地看着妈妈,“他们在官道上等我...”
“是有什么事吗?”柳夫人察觉到了自己女儿吞吞吐吐,“吃完饭再说,先陪爷爷。”
“嗯!”在柳絮云心中,自己的妈妈是天下最讲理的娘亲。
吴杰超终于睡了一个饱觉,这几天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但似乎逍遥山庄根本没有派追兵过来,一路也算太平,便钻出车厢,看了一眼百般无聊在路边踢着石子玩的关飞虎,“你去睡会?”
“睡不着。”
“担心柳絮云?”吴杰超笑得很贼。
“算是吧。”关飞虎轻轻打了胖子一下。
“年轻可真好,还有事可以烦恼,不像我,孑然一身,乐的时候逍遥自在,郁闷的时候只能与美食诉说!”吴杰超揉了下肚子,“啧,饿了。”转身牵过一匹马,“我去转一圈,带点东西回来吃,肚子饿得遭不住了。”
关飞虎挥了挥手,看着胖子骑着马跑远了,车厢里关一川睡得很沉,而周南阳早就虚弱地昏睡过去,被塞着布的嘴里偶尔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关飞虎这几日反而很平静,毕竟当时自己的还是个襁褓中的孩童,那些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关一川一个人背负着十五年。老爹的身形这几天感觉又瘦小了一些,老脸上的皱纹连睡着的时候都仿佛在忍着心里的剧痛。这一切陆钱龙与周南阳都有参与,直接导致了关一川整个人生的颠覆。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或者说没有那次的清山河,那现在的自己,甚至还有老爹和娘亲,他们三个人会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当然,自己不可能被云城养大,也不可能认识柳絮云,当然也不可能偶遇李商所传胡笳十八拍及十年功力,当然也不可能习得沧海一刀绝学。
当然也不可能认识泠无音。
关飞虎脑海中莫名又想起那夜的桃花树下,泠无音那出尘的模样。
或许现在他们一家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在柳州街头漫步,自己就如同一般的十五岁少年,无忧无虑,转过身,便看着关一川和灵犀互相搀扶着微笑着望向自己。
而如今,灵犀的脸依旧模糊,关于娘亲,关飞虎是一点记忆都没有,而老爹的脸上却满是血泪。
柳絮云瘫在桌上,一边对着老祖宗摆手,“爷爷我实在吃不下了!”老祖宗笑容可掬,笑眼都快被皱纹给埋住了,“再吃点呗嘿嘿。”柳听涛倒是出面拉着老祖宗坐回自己位置,“再开心也不能乱吃,你碗里这块扒肉太油了,我替你吃掉。”
“小气。”老祖宗噘着嘴,像个孩子。
“好啦,云儿快和娘回去休息下,大老远回来就接风,其实身子早就累坏了吧。”柳夫人使了个眼色给柳絮云。
“嗯嗯,的确觉得有点累。”柳絮云秒懂,头微微靠在了娘亲身上。
这下老祖宗紧张了,“啊哟是我不好!快带云儿回房间好好歇息!你这做父亲的怎么不提醒我!真是的!”老祖宗瞬间甩锅给柳听涛,柳听涛笑着说,“对对对,是我考虑不周,该罚该罚!云儿先和娘亲回去歇息,我陪爹再喝几杯。”
“说吧,什么事。”刚回到房间,柳夫人就开门见山,柳絮云心一横,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包括比武招亲,大闹逍遥山庄,生擒周南阳,甚至包括了关飞虎的身世,和十五年前的惨剧都一一梳理了下告诉了柳夫人。柳夫人思索了片刻,让柳絮云在房内先更衣小憩一下,自己去找柳听涛商量去了。
柳听涛刚喝得有点微醺,就被柳夫人拉着回到了房间,听完后是一百个不同意,才出来几个月,刚到老家,怎么女儿这一路已经和飞龙镖局,逍遥山庄杠起来了?这以后发展下去,岂不是要闹上天?现在才这点修为,就已经掀起那么大的风浪,之后还得了?
柳夫人倒是很释然,坐在柳听涛旁边,就盯着柳听涛看,嘴里轻轻地开始念叨,十五岁去云城拜师,十六岁勾搭同班女生,十八岁摔坏师傅一张琴,二十岁惩恶扬善出岛打抱不平,反而被人打伤,让伙伴灰溜溜地把自己抬回去,二十一岁喜结连理,二十二岁喜得千金,二十五岁又出岛路见不平,幸好这次顺利解决,还惹得被救的姑娘以身相许,吓得连夜跑回云城,在夫人面前跪下说我爱的人只有你...
“停停停!”柳听涛扶着额头,“别说了我懂了...果然是亲生女儿!这样吧,原来就说好到家后检查下剑法成色,这样我心底也有数,至少能自保吧?若不能过上几招,我根本不放心这丫头的安危。”
“就你这半吊子的剑法,万一打不过云儿就好玩了。”柳夫人掩嘴笑着说。
“这不至于,就算云儿是学霸,好歹我也在云城修行了将近二十年,”柳听涛一顿,继续说,“倒是希望云儿之后能好好回云城修行,家主的事情又不要她操心。”
“你的意思是,我们再生一个?”柳夫人对着柳听涛眨了眨眼睛,秋波传情,“现在?”
“咳咳!这个...那个...晚上再说!”柳听涛重重咳了一下,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很是气宇轩昂地说着,“走!打女儿去!”
“这个父亲当得也是绝了。”柳夫人笑着跟在柳听涛身后,双手背在身后,一摇一晃地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