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住船舱的最后一夜,明天早上,船抵达臧谷港,他们就能光明正大躺进上层甲板的卧铺了!想到这,海云高兴之余还有些惋惜,船舱虽昏暗,但和万山相处的五日却多姿多彩。
他们每日趁夜色潜入储仓和伙房,点燃灶台,翻炒炖煮一些刚刚运上船的新鲜食材,当然了,海云只负责初步处理。
万山不愧是跟杭黎璎学艺,厨艺很精湛,光是作饼就会用炕、烙、烤三种手法,她出手的煎饼犹如精巧的针线活,鸡蛋、葱花和油盐均匀扑撒在盘鏊子上,内厚皮脆的煎饼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那金灿灿的薄边像太阳的光轮。
两人兴致高时会卷上几根大葱,蘸一勺甜面酱,早上入口,太阳落山时都忘不了那香味。别提还有锅贴、小麦糊嘟、猫耳饺……
“就地取材原料有限,不然保准你这几天不吃相同的菜。”万山热衷烹饪的程度远超海云想象,“等了这么多天,总算有机会弄面食了,想到师傅做的阳春面,那才叫好吃。”
当晚,他吃着葱花拌面笑道:“要不是你有一身杀人的功夫,定能成为人人追求的贤妻良母。”
“哼。我可不轻易杀人,只是为了防身。”
她脸颊微红,语态却张狂道,“能迎娶我这样的贤妻,可得积几辈子的德——别扯有的没的,快吃!得早点儿把碗筷放回去。”
海云囫囵吞枣,没能细品实在遗憾。
他放下碗,把筷子扔到舱板上。
万山双手叉腰,纳闷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看着沾有汤油的筷子滑向前,在深褐木板上留下浅浅的一道痕迹,不禁颦蹙。
海云回答:“有个家中以捕鱼为生的师弟告诉我,海上饮食都很讲究,吃完后要把筷子扔到地上,筷子向前滑动便是‘顺风顺溜,龙王保佑’。”
万山目光闪耀:“还有这种事?那我也得扔喽?”
海云笑道:“当然,船上最忌讳把筷子横在碗上,因为那就像搁浅了一样。”
她于是连忙照做,筷子也在倾斜的舱板上滑了一段,她还顺带合掌闭眼,念了句“顺风顺溜,龙王保佑”。
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会儿,海云缓了口气,终于下决心问道:“你真不想成仙?”
“不想。”万山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还是压抑住心中的情感,摇头反问,“你又为何要成仙?”
“为避人间疾苦,但求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后又为何?”
“逍遥度日,游历天下。传说世间纵横十万里,上下更是万米不止,天上有仙宫,地下有地府,不成仙,单凭人生百年,怎能阅尽?”
万山摇摇头:“想躲避疾苦,你可知仙途亦是遍布荆棘?我师傅虽不是仙人,却曾一窥仙界苦难,居心叵测、勾心斗角不比人间简单;想长生不老,你可知永生和复生一样是逆天道而行?——都不过是黄粱美梦罢了。天人尚有五衰,何况凡人成仙?至于逍遥度日、游历天下?天下无非山水人物,百年如此,这千年又何尝有变?上古黄帝开枝散叶,颛顼、帝喾各领一方,朝代更迭、帝皇易位、盛衰兴废,就算阅尽世界也不会有新鲜事,何必煞费苦心?”
海云稍稍一愣,被万山舌绽莲花之势震慑了许久。
他旋即说道:“我早知仙途坎坷,也知道仙人曾经是芸芸众生、仰慕苍穹的一员,仙界结党倾轧、虎斗龙争,那是追求天道之路上必经的磨难,没有超人之心,怎能修炼成仙?在人间历经磨难者众多,但千辛万苦却无回报者更不计其数。然而仙途何等坦荡?失败者沉沦,成功者晋升,戒律神圣、道法严明,修仙自然能避开人间疾苦。
“再说长生不老,无上君八百年前加冕为王、一统仙界、掌控天道,如今也未见衰颓,八百年,即便不能再久活,也足够我走遍天下江山,收尽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日新月异,千年前的人们可曾见过如此坚实的巨轮?可曾发现西北的广袤山川和荒漠?可曾提着火种在宫寝中自由穿梭?还有,千年以后呢?凡人无法看不到千年后的未来,仙人却能见证一切。改朝换代只是万物发展巨浪中的点点涟漪,将来事,谁能说得清?”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场文斗的消耗比武斗都来得大,只觉得脑袋胀嗡嗡的,纷纷皱紧眉头,绞尽了脑汁想驳倒对方。
万山噗嗤一笑,正欲说些什么。
突然,巨轮骤顿,像是被强制停在江面,两人差点没站稳脚跟摔倒在地。
海云以为有人劫船,又想到这船规模巨大,载的都是贵重物品,士兵众多,打劫也不会打到它头上才对。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躲在这里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发现,连退路都没有,他们得站在开阔处,至少走投无路时能跳江逃了。
海云把这番想法说予万山听,她也就同意了。
两人于是偷偷摸摸爬出货舱。这艘巨轮有四层,一层甲板,二三层是客房和伙房,货舱则在最底。
他们刚来到二层客舱,就听到上方甲板传来窸窸窣窣的步伐,一个破锣嗓的船夫似是在献殷勤。
那渔夫的声音太特别,海云虽没见过此人,但牢记了这个声音,听他语气轻松自然,便知不是被劫船了。
没多久,甲板上的人越走越近,他们总算听见了那伙人的谈话。
“……各位大侠,如今二层客满,三层房间诸君尽可挑选。”
“好,就请带我们兄弟几人去三层。”
“得嘞,不知是否需要伙食?我可以叫伙计起来给诸位做些填肚子的食物,只恐怕不合胃口了。”
“不必麻烦,我等千里迢迢也颇为劳累,只想尽快休息。”
“好、好,这边请。”船夫的笑像江上的一阵飓风,嘶嘶咧咧的,“早听山馗派忠厚磊落,和蔼近人,百闻不如一见。”
“嘘!不许多言!”
“明白、明白。”
说话时,三三两两的身影从甲板走楼梯下来。
海云和万山躲到角落,观察那帮来人。
他们都穿了普通的青灰武袍,应该是想隐藏身份,神情倦怠,步伐拖沓,一看就舟车劳累了多日,竟无一人察觉,黑暗中有两对眼睛在打量他们。
“紧张了大半个月,总算能稍微安顿几天了。”一个山馗派弟子伸懒腰。
为首的男人厉声呵斥:“师尊叮嘱,这次护送绝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不可怠慢!”
“是……”说话人有气无力,“再熬他个半个月罢!”
山馗派远在京城,离江南有千百里路,这行人想必在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
他们看起来散漫无比,惯用手却都摆在武器上,外行可能看不出来,但海云知道,他们随时能摆好架势进行战斗,大概是狭窄的船舱给人以安全感,使他们的注意力没上船前集中了。
等人离去,海云才慢慢朝万山摇头:“跟我们没关系,回去吧。”
回到底舱,万山问道:“他们在护送什么?也没见他们带了什么宝箱之类的东西。”
“或许是护送人。”
“去哪?”
“我怎么知道。不过怪了,眼下不到一月就要举办颂仙会,他们居然走水路去往相反方向。而且,你可知领头人是谁?”
万山摇头。
“那人是山馗派青年一辈的佼佼者彭腾,去年颂仙会他就在场,我见过他。今年不出意外也是他率领晚辈参加,这时候去西南……”
海云顿了顿,猜测道,“是去虚清派?有人说半个月水程,应该和我们目的地接近。”
“八九不离十了。”万山纳闷,“山馗难不成弄错了颂仙会召开的门派?”
“怎么可能。前年才在虚清举办,任谁也不会弄错。”
海云否认,疑惑却有增无减。
五大门派由于地理位置远近的缘故,游云和宁火、金莲和山馗相互间来往频繁,虚清因地处偏远,和四派交际都不深。
如今山馗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护送某人或某物,又趁夜色上船,行事隐秘,不产生疑心都难。
再联想到宁火掌门邱无思死的蹊跷,万山盗走秘籍的太顺利,总觉得有无形的力量在摆布一切。
要知道,万山属于密麓霞府,相当于是虚清派的人。现在,山馗众人又要去虚清。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