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佺期对新军较量的胜负结果有意淡化,并没有将新军合二为一。
杨安玄升为校尉后与杨安远分掌两只新军,为了方便区分名为“安远军”、“安玄军”,皆归厉武将军杨思平统率。
杨安远着实郁闷了一阵,自己随父沙场征战数年,斩首超过三十,方才得授校尉之职。
杨安玄才从军多久,凭借剿灭贼患之功就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实在不公。
只是擢升杨安玄为校尉的命令是郗刺史所下,杨安远只能徒呼奈何。
还好,娘新董氏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杨安玄定品之后极可能被天子召进京。
这让杨安远羡慕之余暗自庆幸,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跟自己争夺兵权了。
北方风云变幻。四月二十日,后燕出奇兵攻击西燕滏口,进天井关;五月一日,围困台壁;五月十六日,大破西燕五万主力,斩八千余人;西燕晋阳(太原)守将弃城而逃。
杨思平带着两只新军和部分郡兵北上野练,杨安玄没有随军,他被杨佺期命令留下,参加诗会、雅聚、清谈。
普通百姓不清楚北方战事,他们更关心今年新垦的几亩地收成,托杨家犁的福,庄稼的长势良好,年底或许能吃上几顿饱饭。
士族们热议着今年郡中正的人选换了,原郡中正仓部侍郎魏成年老多病不能胜任郡中正之职,改任太子中庶子阴友齐为新野郡中正。
今年二月,阴友齐由太子中舍人升为太子中庶子,成为五品。
消息传来,阴家堡变得热闹起来,新野大小世家纷纷上门拜贺,阴家一跃成为新野郡最显赫的门第。
郡中正品第本郡人物,当然不用事事躬亲,四处走访查问的事由属员“访问”去做,这些人将资料搜集后交给中正品鉴。郡中正评定人才之高下后,上报大中正“总其议”。
因为郡中正是本郡之人,为了防止舞弊徇私,大中正还会派员明察暗访,保证评定的公正、公平。
…………
戌初时分,棘阳城东陈府,华林堂内高朋满坐,主簿陈深正在宴客。
两树青铜连枝灯分别摆放在东西两侧,照得大堂内亮堂堂的,一队舞伎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
袁河盯着舞伎柔软扭动的腰肢,想起自家婆娘粗笨的腰身,举杯将郁闷和酒吞下。
陈深满面笑容地坐在主席,目光扫量着众人神情,袁河的举动自然落在他的眼中。
一曲舞罢,舞伎飘然退下。
陈深举杯笑道:“诸位都是本郡的才俊,老夫敬你们一杯,预祝你们此次定品心想事成,早登仕途。”
众人举杯相应。
袁河却愤然出声道:“心想事成怕只有杨家、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心想事成。像袁某这样的寒门子,就算再多才华也休想与世家子相争。”
一句话挑动座中寒门士子的心弦,有人慨叹附和道:“袁兄说的不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吾等还是早些寻些佐吏的差事养家糊口好了。”
“佐吏,你以为佐吏那么容易得到吗新野郡新换了一批佐吏,可多是阴、邓、岑三家的族人。杨太守赈灾筹粮,这三家可是花了大价钱,你家为何不向杨太守捐钱捐粮,说不定现在也是衙门里的官吏了。”
陈深一皱眉,说起来此事还是他替杨佺期出刀,得罪了不少人,道:“今日欢宴,不说那些扫兴的事。来,诸君满饮。”
“听说公孙河要与阴家结亲了,看来这次他肯定能升品了。”右席一名葛巾士子艳羡地道。
“君和(公孙河字)才学足够,这次能借势升品,也算是众望所归。”
袁河一拍案几,怒道:“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枉愚还一直以他为荣,从今往后袁某与他断交。”
不少人暗中撇嘴,这个袁河动不动把与人绝交挂在嘴上,一副愤世嫉俗的高人样,其实听到哪里有聚会、酒宴,便是走上十余里也要赶去。
一名葛袍士子叹道:“何公在世之时还会替吾等美言几句,如今何公已逝,我等要想升品越是难于上青天。”
有机灵的人道:“何老爷子虽然不在,但有陈公,陈公定然会为吾等仗义直言。”
陈深手捋胡须,慨然道:“老夫自然会为诸位才俊据理力争,不会让诸位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众人举杯敬陈深,多数人心里清楚,别看陈主簿说的好听,陈家本属士族,怎么可能真的为寒门子弟说话。
袁河频频举杯,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用手拍打着案几高声唱道:“君子之心似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正是《小窗幽句》中的话。
第二天辰初,袁河从醉梦中醒来,觉得头痛欲裂,闭着眼睛呼道:“水来。”
鼻间闻到一股幽香,袁河大怒,家中衣食温饱尚难,妇人居然学人涂脂抹粉,哪来的钱
睁开眼刚想怒喝,却呆住了,这是哪里,青丝帐,薄锦衾,眼前女子容貌俏丽,莫非自己醉入仙宫中。
“客人醒了。”女子娇滴滴地声音道:“昨天客人酒醉,家主让客人留宿客房。”
袁河清醒过来,昨夜自己在陈府饮酒,后来便记不起了。
留恋地看了一下锦榻薄衾,袁河翻身起床,目不斜视一脸正容地道:“敢问小娘子,陈公可在府中,袁某前去拜谢。”
侍女引路,穿廊过院来到书房,陈深坐在窗前看书。
袁河忙上前一揖到地,道:“袁河失仪,请陈公恕罪。”
“玄成(袁河字)醒了。无妨,纵酒疏狂乃风流本色,老夫焉会怪罪。还未早食吧,与老夫一起吧。来人,奉上早食。”
看着袁河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陈深放下手中箸,道:“听说玄成家中寒苦,老夫略备薄礼,供玄成安心读书。”
一拍手,有侍女捧上一盘,盘中放着黄灿灿的金子,应该是二两。
二两金,二万钱,够自己一段时间花销了,如此厚礼,不知陈深要自己做什么。
袁河将口中粟粥咽下,起身再拜道:“袁某多谢陈公美意。”
等袁河重新坐好,陈深轻语道:“老夫听闻玄成对何公之死耿耿于怀,常在人前替何公鸣不平。”
袁河心中一动,试探着道:“袁某出于义愤,仗义而言罢了。”
“我与何公相交莫逆,对他被迫身死亦感不愤,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能替其疾呼昭雪。唉,说来吾不如玄成啊。”
听到陈深道貌岸然地慨叹,袁河心中暗哂,谁不知道何长盛是受了你的指使陷害杨安玄,结果被杨安玄的三首诗逼得下不来台,真正逼死何长盛的就是这位主簿大人。
何长盛活着的时候自己受过其恩惠,死后替他叫上两句也算对得住他了,袁河捋须忖道。
陈深继续道:“若有‘访问’向你探察乡党舆论,品评士人才德,玄成不妨将何公之事秉直相告。”
原来是要对付杨安玄,袁河面有难色,自己平时叫嚷几句没有什么,可是要坏了杨安玄定品机缘,恐怕杨家人不会放过自己。
眼睛扫过二两金,心中以为不值。
陈深微笑道:“玄成平时言语想来杨家已有耳闻,若有是非不是玄成亦是玄成,此时缩头怕也无用。”
袁河深悔,自己嘴贱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这次杨、陈两家较量自己夹在其中,稍有不慎便身败名裂、不可收拾。
“玄成莫怕,此次定品老夫会让人向访问美言,纵然升不了品,老夫亦可推荐你前往扬州义兴郡任职。吴夫子、郭经师现在皆在义兴郡做官,比起在新野时不知强出多少。”陈深笑着捋须,不怕袁河不答应。
袁河自问已无退路,将金子揣入怀中,起身道:“袁某从命。”
…………
晚间,陈深散衙归家,命人把族弟陈重找来,将侍从远远撵开,两人在书房中密语。
“……何家答应向‘访问’陈述何长盛被杨家逼死之事……”
“何长盛的长子叫何青吧,你要问清楚他,何长盛死之前是否留下什么遗言,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三哥放心,我已经问过了,何青说何长盛召集家人分配完财产后便饮毒自杀了,那封信已经烧了。”陈重道。
陈深追问了一句,“是何青亲手烧的”
“何青说亲眼见何长盛所烧。”
陈深放下心来,道:“张洪那边怎么样”
陈重摇摇头道:“姓张的好生油滑,说万钱太少了,最少要五万钱。”
陈深眼中凶光一凝,道:“当初在衙门时这个张洪就是条狗,对我点头哈腰的,现在居然敢跟我讨价还价了。把女儿嫁给杨尚保做小妾长能耐了,可惜他那个便宜女婿没把他放在心上。”
愤愤地咒骂了几句,陈深道:“就给他五万钱,等事后再找他算账,吃了我的到时让他吐回来。”
陈重领命离开书房,陈深的目光落在案上,三天前大哥陈辉写了封信来,信中提及侄儿陈志受辱之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怒意,责怪自己未替侄儿出头。
陈深轻叹一声,大哥哪知自己的难处,自己在衙门被杨佺期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衙署内的官吏都不敢靠近自己。
不管如何,此次杨安玄定品绝不能坐视,陈深已经暗下三步棋:袁河、何家还有张洪。
思忖再三,陈深觉得还不保险,定品靠访问查探乡党舆论,陈家是当地士族,不妨多找找相熟的乡党,替杨安玄“美言”几句。
还有别驾张回是他多年好友,大中正评议人物时会参与其中,陈深细思良久,提笔给张回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