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饭饱,残席撤下。
阴曦笑道:“杨太守,让年轻人去玩耍,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杨佺期欣然同意,对杨安深等人道:“你们自去游玩,不可生事。”
众人走下议事堂,多是些弱冠青年,很快便谈得火热。
先是岑纳四子岑明虎带着杨安远骑马打猎,接着杨安深被邓靖三子邓崇邀去寻梅访胜,二十多人走得只剩下两个三旬年长者与杨安玄面面相覤。
杨安玄暗自发笑,看来嘴上没毛被人小覤啊,尚未成年的自己远不如两个哥哥吃香,三家子弟知道围着自己没用,只剩下两人照看自己。
天飘起碎雪,阴华庆跺了跺脚,干笑道:“三公子,要不咱们到庄中四处看看。”
杨安玄耸耸肩,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道:“有劳两位。”
眼前情形虽然没人刻意安排,但其中自有玄妙,杨安玄心知肚明。
来前父亲交待大哥、二哥与三家子弟交好,争取有用之才作为臂助。自己尚未成年,父亲只让他随机应变,没有安排。
席间父亲许出军侯和书佐的位置,阴、邓、岑三家肯定达成了默契,军侯应该是岑明虎,至于书佐不出意外便是邓崇了。
倒是阴家身为地主,甘心为人做嫁衣,三家关系好到了这般地步
阴敦身为阴家长孙,没有随众人出外,而是在祖父身边伺候。
命人搬来棋墩,奉上茶水,焚上檀香。
棋盘开始落子,阴曦摆手道:“敦儿,你去外面招呼客人,此处不用你。”
阴敦施礼告退,从议事堂出来,站在坞楼之上正好瞥见杨安玄脸上淡淡的笑容,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笑容温和、沉寂,他在祖父的脸上见过,带着看透世情后的豁达,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
快步下楼,追上杨安玄三人,阴敦对着阴华庆笑道:“五叔,你去忙,我来招呼玄公子。”
阴华庆如释重负,冲杨安玄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去。他是庶出,虽是叔辈地位却远不及这位侄儿,佑大年纪陪着笑脸招待未成年的少年,阴庆华着实有些无奈。
雪开始大片飘落,转瞬地面铺了薄薄一层,阴敦笑道:“三公子,雪有些大了,不如我们到水榭赏雪垂钓。”
葛巾青袍,走动时宽袖飘飘,阴敦愈显风神如玉。杨安玄徐步相随,心中有些奇怪,这位阴家长孙按理应该去陪大哥,怎么肯花功夫在自己身上。
青石甬道宽约三尺,两人并肩谈笑,向西行出里许,见飞檐从雪中翘起,一汪湛清的潭水现于眼中。
水榭如待放菡萏探身潭中,亭亭玉立,惹人怜爱。
潭岸种着红梅,正傲雪绽放,幽香彻骨。
杨安玄站住脚,轻嗅花香,忆起前世妻女相伴在巴湖赏梅,不觉痴了。
一缕笛音募然而起,穿透天地,直泌心田。
杨安玄体内郁积的气息随着笛音变得滚珠般欢快跳跃起来,鸣泉飞溅、珠玉撞鸣,天地仿被清越的笛音浸染,变得悠远、空灵。
余音袅袅,雪落无声。杨安玄伸手拍树,积雪籁籁落下,冰凉地滴在脸上,滚落面颊。
笛音幽幽仿如穿越千年岁月,杨安玄浑不知方才气息乱窜,差点走火入魔。无意中因祸得福,借笛声竦身一摇,从旧事脱身而出,浑身自在。
阴敦没有留意杨安玄,而是目光飘渺地望着潭边水榭,心情复杂地轻语道:“是舍妹慧珍在吹笛。”
太元十六年,阴敦定为五品,阴家开祖堂祭拜先祖,十六岁的阴敦从祖父嘴中得知家族秘事:范真人说五妹贵重不可言,祖父和父亲开始谋划将五妹嫁给太子司马德宗。
父亲阴友齐在建康为官,原为光禄勋议郎,通过贿赂王国宝,五年前升任太子中舍人。在京数年,父亲花费无数财帛打点关系,目的便是能让五妹进入东宫。
太子已经十二岁,按制年满十四岁便要移居东宫。移居东宫后太子便开始要筹备立妃,不久朝庭为太子选妃的旨意会颁至州县。
京中隐有传闻,天子属意已故中书令王献之之女王神爱,王神爱是王献之和新安公主之女。中书令王国宝也在四处活动,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这些人阴家肯定争不过,不过阴家所谋的并非太子妃,而是太子侧妃、庶妃甚至嫔、娣、媛的位置。
阴慧珍美若天仙、冰雪聪明,阴家祖孙三代都深信只要阴慧珍能入宫,定能得到太子宠爱。
从父亲的密信中得知,太子司马德宗十分愚笨,说话不清,连冬夏都不会区别,想到妹子为了家族要嫁于这样的人物,阴敦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水榭驳岸突出,以立柱架于水上,红柱白墙,四面开窗,四檐屋角轻巧上翘,空透畅达。
尖角处挂铜铃,铃声清脆,在风雪中俏皮着。
杨安玄跟在阴敦身后走进水榭内,看到临水的鹅颈靠椅上坐着一袭红裘,肌肤胜雪,目若清水,宛如仙童降凡。红裘身旁站着名白衣侍女,手捧着长笛,应是刚才所用。
看到阴敦入内,红裘少女盈盈起身,桃腮带笑,脆声道:“大哥,你来了。”
看到杨安玄,少女落落大方地飘飘福道:“见过公子。”
少女比湫儿高些,长得明艳动人,眼珠又黑又亮,仿如明珠闪耀,杨安玄心中感叹唯有这样灵秀的女子方能吹出空灵的笛音。
刚才笛音替他解除心魔,杨安玄心存感激,笑道:“小娘子灵秀明媚,光彩照人,真是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听到赞语,阴慧珍的明眸在杨安玄脸上一掠,两颊生出红云,越发娇艳不可方物。
敛身再礼,带着侍女匆匆离去,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雪地留下一串慌乱的足迹。
阴敦喃喃轻语着“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敛衣肃容对着杨安玄揖礼道:“阴敦谢过三公子为舍妹扬名。”
…………
夜色渐深,席终人散,坞堡内的喧闹归于沉寂。杨佺期等人被安置在客房休息,灯火逐渐暗去。
议事堂的右边的堂屋是阴曦住处,两架灯树照得室内通明,映得阴曦白须泛红。
阴曦斜倚在东侧的锦榻之上,身上披着青衾,看着榻边围坐的子孙,笑道:“白日你们陪杨家三子玩耍,说说观感如何”
能留在屋中的五六子都是被阴曦看重的后辈,白日虽由邓崇、岑明虎出面主陪,这些人跟在一旁看得仔细。
阴澄是阴曦的侄儿,这些人中他辈份最高,首先开口道:“我随邓崇一起,同杨安深到浮山赏梅。杨安深举止儒雅,风仪甚佳,谈古论今言之有物;于山亭中作《梅赋》,有‘孤禀矜竞,妙英隽发;肌理冰凝,干肤铁屈’之佳句,实为俊秀出众之才。”
阴曦往枕上靠了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弘农杨家底蕴深厚,有七世名德之誉,自杨亮开始弃文从武,但先祖遗荫尤在。杨安深身为杨佺期长子,家学渊源,这点功底还是有的,不足为奇。”
看了看最外侧扭动不宁的阴绩,阴曦笑骂道:“小猢狲,你跟着岑家小子去打猎,就拎回来几只兔子,可是弱了你的名头。说说看,杨安远的骑射如何”
阴绩是阴敦的弟弟,年方十六,喜欢骑马射箭,操练族中庄丁,让他读书则瞌睡立至。阴曦对他同样喜爱,曾戏言孙辈中一文一武,两足可立家业。
“杨安远骑射精良,着实了得。”阴绩赞道。
阴曦调侃道:“哟,难得你夸人,看样子这杨安远比你要利害。”
平日里阴绩好与岑明虎比斗,都称自己是新野郡年轻一辈中的好汉,两人谁也不服谁。
“确实比我厉害”,阴绩叹服道:“杨安远共射五箭,皆中奔兔,最难得箭箭透眼入脑,我和岑明虎都做不到。”
阴曦动容道:“杨家自杨亮起在沙场之上搏杀功名,值此乱世不失为明智之道。杨安深年后要到襄阳司马府任主薄,看来杨家族军要落到杨安远手中了。绩儿,你向来喜欢与明虎相争,这个军侯不妨也争上一争。”
“杨安远收弓之时出豪语,‘马疾风高弦惊,丈夫挥刀取功名’,我看岑明虎两眼发亮,要是个娘们都恨不得嫁给他了。”阴绩不无讥讽地道,却不知灯光之下自己的双眼同样熠熠生辉。
“你这猢狲怕也好不到哪里去。”阴曦笑骂一声,转脸看向侍立在榻边的阴敦道:“你和杨安玄在一起,这位杨家三公子为人如何”
阴敦沉吟再三,开口道:“祖父,我不知此人深浅,孙儿看不透他。”
“哦”,阴曦讶然出声,孙儿是自己从小精心调教,待人识物至少有自己七分水平,居然看不透杨安玄。
阴曦掀开青衾,坐直身子,对阴敦道:“你且细细道来。”
眼前泛起杨安玄的笑容,阴敦回忆道:“此子言谈举止不似少年,孙儿感觉像与祖父相处……看到珍儿时目光清澈,有怜惜之意,倒像是长辈看晚辈……”
阴曦捋须静听不语,当听到“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时,哈哈大笑道:“有此妙语,大事可期。你让族中子弟宣扬出去,替珍儿扬名。”
“杨家三子个个出众,不枉老夫捐粮赠钱。敦儿,明日杨郡守返城,你押运物资跟随,找机会与杨安玄亲近,再探探他的底细,以备将来之需。”阴曦吩咐道。
阴敦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