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建康城变得热闹非凡,十二月十六日在南市举办的拍宝会吸引了众多买家、商贾以及游客前去购买、观赏和玩耍。
从林邑国缴获的各类珍宝陈列在集市上,有三尺多高火红的珊瑚树;有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拇指粗的珍珠堆满在玉石盆中;玉佛、犀角、木雕、羽饰充满异域风情;还有白象、孔雀等珍奇的动物……
对于门阀世家来说,这场拍宝会是场饕鬄大餐,用族中陈年的粮食换取这些宝物,三尺高的珊瑚树仅需一万二千石粮,简直太便宜了;再花上八千石粮食就能换上一盆珍珠,给家中女眷制几条项链,串成佛珠也不错。
秦国、凉国等西域来的商贾难得见到这么多百越之地的珍宝,这要贩运到本国去一本万利。纷纷变卖带来的货物,购置看中的宝物。
于是拍宝会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商贾,各式各样的珍奇货物出现,御道上人流不断,秦淮河歌声通宵达旦,整个建康城歌舞升平。
普通百姓买不起宝物也拖家带口前来看看热闹,长长见识,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宋公让广州刺史再度率军南下征讨真腊、堂明、扶南等国,届时京中肯定会多出不少百越的宝物,说不定价格降下来,自家也能买上一件作为传家宝。
刘裕的声望在热闹中见涨,那个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宋公又重回到百姓心目中,多数人都认为宋公击败雍军、夺取襄阳是迟早的事。
乌衣巷,郗府。
郗恢长子郗孜从集市上回到府中,让仆从将他从集市买来的玉佛搬到郗恢的书房。近尺高的玉佛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郗恢信佛,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玉佛拜了拜,问道:“这玉佛又花了多少钱?这几日你没少从集市上买东西回来,总共花了多少粟米?”
郗恢年过六旬,精力不济,逐渐把家事交给长子郗孜打理,家中进出也只是随意问起。
郗孜笑道:“拍宝会上现出许多珍宝,机会着实难得。孩儿这几日购进了一斗珍珠,两只犀角,还有些药物,加上这尊玉佛,总共花了五万六千石粟米,家中的陈粮算是清得差不多了。”
郗恢捋着胡须,问道:“这次拍宝会朝廷收进了多少粟米?”
郗孜想了想道:“孩儿上午遇到谢璞(左民侍郎),据他讲五天时间便用珍宝换得粮食七百余万石。”
郗恢吸了口凉气,道:“这么多?世家族中的存粮怕是被清空了。”
郗孜道:“据孩儿所知,王谢两家拿出来购珍宝的粮食都超过了三十万石,不过这两家家中良田都在数千顷以上,每年的粮获都超过百万石,区区数十万石粮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郗恢问道:“咱们族中还有多少剩粮?”
郗孜在心中筹算了一下,道:“应该还有两万石左右吧。族中有四百顷良田,能得粮十万石以上。今年拿出百顷田种棉,夏收纳赋后仅得粮食七万石。集市粮价飞涨,孩儿将仓中陈粮卖出一批,此次又用陈粮换取林邑珍宝,族中的余粮仅剩下两万石左右了。”
郗恢大惊,喝道:“族中老小算起来有七百余人,万一有点事这些储粮怎么救急?”
七百族人每人月给三石;过年除了要赈济族中贫苦,还要祭祖、饮宴、造酒等消耗,少说也要五千石;来年春耕的粮种,二万石储粮有点紧巴了。
郗孜笑道:“今年棉田收了二十几万斤棉花,已经纺成了千匹棉布,孩儿准备命人卖掉一些换成粮食便是。”
郗恢脑中闪现杨安玄的身影,前段时日哄传有人暗中毁粮,京中粮食一度紧缺导致粮价飞涨,恐怕是他在暗动手脚,至于这棉花也是从雍境传来,恐怕安玄也是别有用心。
慢慢地梳理着胡须,郗恢默默回忆着记忆中的杨安玄,襄阳初识时稚气未脱,扬口相救时英武过人,建康再会安玄已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
郗恢自问识人甚多,他见过文采风流的谢安,也与雄姿英发的谢玄一同饮宴,与诸多门阀俊杰交往相识,生平提携的人不在少数,但杨安玄在他认识的人中绝得称得上凤毛麟角。
郗恢嘴角露出几分自得的微笑,赏识并提携安玄是他这辈子最为得意之笔,不仅救了自己全家的性命,而且将来郗家也会因此受益匪浅。
“孜儿,你清点一下家中钱财,尽力多购些粮食回来”,郗恢吩咐道:“世道不宁,再多的珍宝也抵不上粮食,积谷防饥。几处农庄上都存一些,不要储在一处。”
郗孜虽然不以为然,但仍应声“是”。
郗恢继续道:“你五弟去年在新城郡升为太守,年后可将族中分派出一些人前往新城。”
郗孜最早是广州高凉太守,避卢循之祸回京,后来郗恢又为其谋豫州安丰太守之职,可是刘裕因郗恢与杨安玄亲信,不久便寻个理由免了郗孜的官。
如今郗孜在司农寺任闲官,细想起来五个兄弟还是老四、老五靠着雍公,活得安逸。自己身为长子,不能轻离,要不然也想到雍境谋个官职,自在逍遥。
不过,郗孜想起京中的传言,担心地道:“大人,京中传言,雍公与宋公交战不利,恐怕襄阳不保,大人要小心宋公将来报复。”
郗恢嘿嘿冷笑道:“孜儿,你看刘裕急着卖宝筹粮,就知前线战事紧急,不然刘怀慎怎么会放弃东莞回缩。”
郗孜若有所悟地道:“难怪大人让孩儿多买粮食储存,还是大人眼光长远。”
郗恢捊着胡须,微笑不语。
像郗恢这样的明眼人不少,有人在拍宝会一掷千金,也有人在暗中收购粮食,分储多处,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饥荒。
建康城,越接近年关,粮市的粟米价格越发涨得厉害,新出的粟米从二百四十钱渐涨至三百钱,许多百姓只得购买价格更低的陈粮。
显阳宫,给事中曾安给天子司马德文送来襄阳的新年礼物。
司马德文看罢女儿司马茂英写来的信,又向曾安细问起女儿在襄阳的情形,笑道:“茂英在襄阳过得安乐,朕心甚慰。马上就要过年,雍公可回了襄阳?”
曾安道:“雍公仍在江陵与宋公交战,恐怕回不去襄阳过年。”
司马德文叹了口气,道:“征战不休,百姓受苦,朕心何忍。”
其实司马德文巴不得杨安玄在江陵将刘裕羁绊住,虽然朝堂牢牢被刘裕一党把控住,但刘裕不在京中让司马德文感觉轻松了许多。
问了几句江陵战况,司马德文心中不是滋味,无论是杨安玄赢还是刘裕赢,最终自己的皇位都要拱手让人。
索然无味地换了话题,司马德文问起京中火爆的拍宝会。交州刺史遣长史江悠来京中献捷,呈献的礼单上琳琅满目,有不少珍宝便连司马德文也未见过,可惜徐羡之称宋公要将这批珍宝换成粮食,要不然要收入几件到宫中把玩。
听曾安说起拍宝会的热闹,司马德文满是羡慕地道:“当初朕为琅琊王时,尚可自由出入宫中,集市拍宝会可前去一观。如今身为帝王,深居宫中,反而如同身处牢笼。”
曾安心中暗叹,登基为帝后司马德文活得确实不如做琅琊王时舒坦,口中劝道:“陛下身为天下共主,怎可白龙鱼服,当为天下臣民保重。”
司马德文苦笑道:“曾卿,朕这个天子怕是朝不保夕,朱玠等人不是奏本要朕擢升刘裕为宋王吗?刘裕封王,朕离禅让还有多久?”
曾安无语,朝堂之上以吏部侍郎朱玠为首的一群人动辄向天子奏疏,称宋公刘裕功在社稷,当晋封为王。
如今的朝堂之上再无一句反对之声,司马德文只得下诏给江陵的刘裕,晋封其为宋王。刘裕接到朝廷的旨意时,恰巧竟陵之战未取得战果,心知时机未至,上疏婉言谢绝。
不过,谁都知道这种婉拒只是种姿态,刘裕称帝已成定局,今后的朝堂上这种上疏会此起彼伏,直到刘裕登基为帝。
司马德文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朕是得过且过,反正这江山在桓玄篡位之时实际上便已易主,便让与刘裕又如何。曾卿,京中除了拍宝会外,还有什么热闹?”
曾安想了想道:“鸿胪寺最近很是热闹,臣听闻魏使与夏使打了一架,李凉使者与沮渠凉使者对骂,还有林邑使者在鸿胪寺外哀哭,要求见陛下诉情。还有百越诸国的使者,拿着礼物频繁出入朝堂大员的府邸,想请他们谏言让朝廷撤回攻打他们国家的兵马。”
司马德文听鸿胪寺卿褚思禀奏,今年遣使来贺的国家着实不少,北有魏国、夏国;西北有李凉、沮渠凉、秦国;东北有高丽句、百济;南面有真腊、堂明、扶南等国,想不到亡了国的林邑也派使者来了。
晋自南迁以来,还从未有过同时这么多国家派遣使者前来朝贺,司马德文心头发紧,越是诸国来朝越显刘裕的声威,离自己禅位的时候便越近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的皇位坐不久,那些百越小国的君王也别想安生。
正日,各国使者入殿朝贺,奉献礼物。
礼毕,司马德文示意太常褚秀之宣读徐羡之等人事先拟好的诏书,除了向魏皇回贺外,加号(西)凉王李歆为征西大将军;(北)凉王沮渠蒙逊为镇军大将军;(西)秦王乞伏炽磐为安西大将军;高句王高链为征东大将军;百济王扶余映为镇东大将军。
至于真腊、堂明、扶南等国使者,让他们回国后禀报各自国主,早已归顺朝廷,遣使纳贡;林邑国的使者哭干了眼泪,却连上朝朝贺的机会都没有。
朝贺毕,各国使者退殿,正当司马德文准备起身退朝之时,朝班之中有一人高声道:“万岁,臣曹虔嗣有本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