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在两楼,在西餐厅门口,洛桐远远看见坐在窗边的洛闻舟。
他眉头皱着,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在她挽着齐寓走过去的那一段,洛桐看到他已抬腕看了两回时间了。
洛桐小声地问:“你同他约了几点。”
齐寓指指门口的背景墙上挂着的时钟:“一个小时前。”
那钟已经走到了十点五十。
看来,洛闻舟在等待的五十分钟里,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忍受着煎熬。
洛桐咽了口唾沫,她心里的紧张开始堆积,手上掐着齐寓的胳膊。
齐寓回头看她一眼:“紧张?”
“嗯。”洛桐小脸绷着。
“现在才想起来紧张?你这反射弧够慢的。”齐寓恢复了一贯的调性。
洛桐斜了他一眼。
“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洛桐说,“连照片也没见过。”
齐寓说:“那你妈也够狠的。”
洛桐微微蹙了一下眉:“我外婆、我大姨都不喜欢我爸。”
齐寓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有心理负担,兼听则明。”
“嗯。”
齐寓和她一说,她心里的紧张倒消去了些,她宽慰地一想,就当他是新认识的朋友,没有“父亲”这个冠名,也许就能坦然些。
绕过绿植掩映的长廊,两人落入洛闻舟的视野里,他激动地站起来,迎上去,两手伸出来好像要去握洛桐的手,一看洛桐的手指掐着齐寓的衬衣袖子,他便又缩了回去,搓了搓手略有些无措地说:“洛桐、齐寓,来,坐。”
洛闻舟的态度也是怪怪的,很难说像是一个父亲,倒像是小老板在应酬着大客户,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的谄媚。
洛闻舟坐在洛桐和齐寓的对面。
他在光线下,敏感地察觉到洛桐略微红肿的眼睛,心里有些不好受。
“桐桐,你哭过了?”洛闻舟感性地说,“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让你受苦了。”
洛桐有些语塞。
她对洛闻舟缺席了她的成长,是有遗憾的,但并没有深仇大恨。
可现在让她立即接受这个凭空出现的父亲,她也做不到。
洛桐沉默着打量着面前的“父亲”,他斯文而儒雅,像个风度翩翩的学者。
洛桐现在知道了自己的一头卷发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小时候大家叫她“洋娃娃”,她有些骄傲,可上了学之后,大家又悄悄说她是“捡来的孩子”就因为她母亲的头发又黑又直,而且她长得越来越不像母亲了。
洛闻舟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在光线里闪着琥珀色的光。
他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可就在刚才,他的表情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失恋的年轻人。
洛桐想起了母亲的话:“洛洛,你的眼睛和你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洛桐难过地低下头,用食指搓了搓墨绿色的桌布。
会谈的气氛变得尴尬,时间也像是凝滞。
洛闻舟用眼神求助齐寓。
齐寓低下头,小口啜饮着咖啡,回避了他的目光。
似乎打定主意不参与这场父女间的认亲。
抬起头的时候,洛桐突然说:“妈妈从来不叫我桐桐,她叫我洛洛。她说,佟童是别人叫她的。”
洛闻舟像是吞了一口冰块,喉咙间一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凉意又到了胃里。
他看着窗外的天说:“是。佟童是你母亲的名字。”
当年,洛闻舟鼻梁上戴着金丝边眼镜,腋下夹着新生点名册走进教室的第一天,当他叫出“佟童”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个清秀白净的女生站起来,对他说:“到。”
这时候,齐寓插进来问了一句:“你母亲叫佟童,哪个童?”
洛闻舟说:“儿童的童。”
他记得很清楚。
齐寓又转头问洛桐:“那你的名字里为什么是梧桐的桐?”
洛桐说:“因为母亲喜欢梧桐树,她说秋天的时候,下一场雨,梧桐树叶落满地,真的很漂亮。”
洛闻舟紧抿双唇望向窗外,他咬着牙,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他想哭。
转回头的时候,他眼睛里含着水光,说:“洛洛,爸爸想带你回海市看梧桐树。”
他情难自已地伸出双手握住洛桐放在桌上的手。
“女儿,爸爸真的太想弥补你了。”洛闻舟急切地表白。
洛桐把手抽了回来,说:“爸。我不想回去。”
洛桐转头看了眼齐寓,齐寓也看了一眼洛桐,两人的目光轻轻地碰了碰。
洛桐脸上的表情很坚定,不悲不喜。
齐寓站起来,欠了欠身对着两位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洛桐看齐寓,手拉了拉他的衣摆,嘴唇蠕动。
齐寓指了指外面的连廊说:“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
走出餐厅,他推开酒店连着户外的门,走进了宽阔的露台。
洛闻舟看了眼齐寓的背影,俯身凑近了洛桐,小声说:“爸爸很担心你。”
洛桐低头咬了一下饮料杯中的吸管。
“爸,我没事。”
洛闻舟表情纠结,急切地说:“怎么会没事?你看看昨天的场面,你不知道我坐在那家的大厅里有多紧张,这可是部队大院,那个家的主人可是这个国家的军方高层!”
洛桐抬头看父亲,洛闻舟的表情很后怕,那一瞬间,她忽然知道了母亲离开父亲的原因。
“你是不是习惯了遇到困难就逃避?”洛桐冷冷的发问。
洛闻舟现在不想跟洛桐争辩,他忽略了她语气里的鄙夷,诚恳地求着洛桐:“洛桐,跟爸爸回去吧。你想回深城我就陪你回深城,你想去海市,我就给你在海市买套房子。”
洛桐咬着牙,突然对面前的父亲心生厌恶,她用恶毒的话刺着他:
“你以为那缺失的二十年,可以用金钱买回来吗?”
洛闻舟捂了一下胃,轻轻地打了个嗝,他的老胃病又犯了,他掏出两粒药丸和着水吞服了下去。
他顾不上和洛桐生气,又说:“你不想离开这里是因为齐寓?”
洛桐咬了咬下唇,不说话。
洛闻舟看着女儿的表情,眼前的她又和很多年前佟童的表情重叠起来。
当年,他问佟童:“你能不能先回深城,等我在海市办好了这些事,再回来找你。”
佟童就是这样的表情。
洛闻舟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
他颓丧地抓着女儿的手,问:“洛桐,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不来找你们?”
洛桐赌气地说:“你有家庭。在你心中,她们更重要罢了。”
这句话像一把剑戳在了洛闻舟的心口:“你母亲说的?”
“不用她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洛桐倔强地梗着脖子,“怎么?我说错了吗?”
洛闻舟深呼吸着,他因为激动而胸口剧烈起伏着。
良久,他硬生生将气息稳下来,说:“不是不想过来,是有事情绊住了。后来,我再来找你们,你母亲将我拒之门外,她说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了,希望我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洛桐目光锐利地刺向洛闻舟:“这种话你也信?你要是诚心想找她,就不会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洛闻舟痛苦地抓着头发,他被打败了。
因为洛桐的话,太真实。
而真相总是很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