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一片废墟旁,在荒草丛生的这片空地上,阮飒推着阮泰亨慢慢地行进。
司机老高正手拿一柄镰刀,割去挡路的杂草,一点点清理出一条小径。
轮椅艰难地行进了一阵,阮泰亨对老高说,就是那栋房子。
老高又手拿镰刀一点点清理掉门口的杂草和废墟,门口露出了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匾,竟是用中文写的。
会安建筑公司
阮泰亨指着这牌匾说:“我和你母亲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可是,阮飒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提过这些!
阮泰亨说:“你母亲是华侨商人的女儿,如果不是她父亲的公司倒闭了,她也没有机会嫁给我。她在娘家曾经是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的……”
阮泰亨仿佛沉浸在这段陈年往事中,他眼睛闪着光,又抬头看看阮飒说:“你母亲年轻时真的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可以一直从这里排到港口,甚至还有外国人。”
阮飒听出了满腹疑问,却不敢提。
为什么外公会经商失败,为什么母亲又会嫁给父亲?
父亲足足比母亲年长三十岁。他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出身不好。就像这个国家许多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最后只能以色侍人的苦命女人一样……能嫁给父亲,还是一种运气了。
所以,她才活得如此谨小慎微,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
可是……她明明也是大家闺秀。
那么他的外公和外婆呢?阮飒从来也没见过他们……
父亲的话让阮飒彻底沉默了。
阮泰亨的神情转而有些愧疚,眼中浮动着细碎的泪光,他说:“我当时为了和你母亲在一起,确实用了些不怎么光彩的手段。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公司不是我让它破产的……是时运,世道变了,时运不济了。”
阮飒有些愣怔,他了解过自己国家的历史,他知道他父亲所说的“世道变了”是什么含义,又想到父亲当时的身份。
诸多线索串联在一起,就算父亲不说,他也猜了个大概,他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快站不住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拼命忍住不断翻涌向上的情绪。
如果,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是别人。如果这番话,不是他的父亲对他说,他应该要恨这个人。
阮泰亨微仰着头看阮飒,苍老的手拍着阮飒扶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说:“儿子,你不怪爸爸吧?身处那样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阮泰亨转过头,又看着这道木牌匾,仿佛要用眼睛将它凿出个孔洞来。
“老高,你把那木牌子取下来。”阮泰亨对司机老高吩咐。
老高是有功夫的,他膀粗腰圆,每一块肌肉都很有力,他捏住木匾的上下两端,屏气用劲,只听到生锈的钉子划拉木头的声音,擦啦一声,木牌穿过钉子被完整地取了下来。
老高用粗粝的手掌擦干净上面的灰尘交给阮泰亨:“老爷,小心上面的木刺。”
阮泰亨摩挲着木牌上掉了漆的字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该怎么补偿你和你的母亲,我想到用股权置换的方式将这公司从国企中彻底剥离了出来,它现在已经是有独立自主权的民营公司,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你母亲。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好好经营下去,想办法让逝去的年华重新焕发荣光。”
阮飒蹲下来,手紧紧抓着父亲轮椅的扶手,抓得指关节发白。
“父亲,我……”阮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恨、他的怨,他忍受过的排挤,还有在这个家里不被重视的存在,又想到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想到自己的母亲受过的委屈。
天哪!各种情绪快要将他撕扯成几瓣。从前从来不过问他学业的父亲,现在要将这重要的事业交给自己!
他在学习工商管理的时候已经对本国发展趋势研究了大概,他们国家的Gdp近些年成倍增长,民用建筑行业大有前途可为。曾经国家的住建企业都是国企,他们垄断市场、效率低下,现在国家刚刚开放市场经济,他父亲却早就已经提前布局、掌握先机!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要将这块事业交给他做,让他去大展拳脚。
他,能拒绝吗?
“把这家企业做好。就是了却我和你母亲一辈子的遗憾了。”阮泰亨颤抖着双手将木牌匾递给儿子。
阮飒眼睛通红,满眼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双手接过木牌,该要说些什么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能反反复复地点头,哽咽着说:“父亲,我知道了。”
阮泰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抒尽了满腔的憋闷。
他目视远方,拍着儿子的肩膀,悠悠地说了一句:“儿子。我亏欠你的太多了。”
“爸~”阮飒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狂潮,伏在父亲的膝头哭了出来 。
阮泰亨摸着儿子的后背,又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母亲是个善良的人,知道她从小劝你不争不抢,不希望你太有事业心。但现在世道已今非昔比,曾经担心的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却有另一种威胁在,一个家族的凋敝往往会因为一股势力的削弱。曾经我可以呼风唤雨、一言九鼎,但未来呢?”
阮飒抬起头看着阮泰亨,聪明如他已听出了父亲话外的意思,他只觉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父亲,你说的是外商对市场的入侵和蚕食吗?”阮飒挑明了话题。
阮泰亨缓缓地点了点头:“不仅仅如此。阮飒,你要知道,生意看上去生意上的事,又不仅仅是生意的事。国家丢失的民族产业,短期内看起来无害,甚至因为引入外资还会使Gdp增长更快,但最终会反噬国内经济。到那一天再想挽回,就来不及了。”
阮飒懂得这其中的利害。现在父亲要他去做的事业是国家未来三十年发展的大业,阮飒忽觉压在肩上担子的沉重。
阮泰亨又说:“从小的方面来讲,阮飒,你的姓氏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软肋,你知道这外面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妄想取而代之?又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如果我走了,你没接起这份家族产业,这个家迟早也会垮掉。”
说到这里,阮泰亨又想到那两个不争气的长子,有些生气地捶了捶轮椅的扶手,一遍又一遍,他痛心地说:“阮雄他太短视!他太贪心,又太狠!不足以成大事!”
阮泰亨转眸看向阮飒说:“你可千万不要像老大这样,对内要团结。对外,才要狠!”
“爸~我知道了。”阮飒郑重地对父亲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