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醒?”
“没有。”老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要是明天还没醒,就给他拉到岸上,让他自生自灭了。”
他们本是贫困的渔民,一条用柴油发动机的小舢板已是全部的家当。
为了多赚点外快,他们在午夜到海里夜捕,今晚,当一束照明射向海里的时候,少年朝海上一指:“爸爸,你看那里是什么!”
“过去看看。”老汉拉了两下柴油发动机,靠近了“那里”。
两人七手八脚把海里的东西捞起来,一个脸色惨白的成年男子倒在甲板上,他看上去奄奄一息,衣服袖子破了个大口子。
他们救起来的人便是阮飒。
老汉立即给他做了急救,压出了胸腔里的海水,又用剪子剪去了他的上衣,帮他把伤口包扎好。
阮飒被安置在了船舱里。
重伤又溺水的人通常熬不过一个晚上。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此刻,等着收鱼网的时候,少年又和父亲聊起了船舱里的人。
“爸,你说那人能活吗?”少年纯真的眼眸映在夜色中,像两颗星子。
老汉刚从船舱里出来,他给阮飒换了第三回毛巾,阮飒仍发着高烧。
“不好说。看着像是命大的。”老汉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示意阮飒受伤的位置,“没遇上鲨鱼就是命大。”
鲨鱼嗜血,阮飒的伤口没引来鲨鱼确实是运气。
老汉蹲在船头,往水烟筒里送了送点燃的烟草,深吸了一口,水声咕噜咕噜, 像是有满腹的心事。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又问:“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老汉幽幽吐出烟圈。
水烟的烟气在夜中像一团迷蒙的雾气,笼在少年心头。
他还是第一次在深海救人,对于阮飒的生死仿佛肩负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使命。
“他到底受了什么伤?难道是别的鱼咬的吗?”少年天真地问。
他的世界里,除了海就是鱼,见过的人,除了父亲就是鱼贩子。
他对阮飒手臂的伤口印象太深了,他的皮肤像被烫伤,又像被咬伤,看父亲给他上药包扎的时候,他的心都揪紧了,觉得自己的手臂也在疼痛。
老汉掀起眼皮看了看少年,迟疑片刻,才答:“不是。”
“那是什么?”少年追问。
“像是……枪。”
老汉不想欺骗少年,他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每天要面对这么多的险境,保护的太好,对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少年听完,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那他的命可真够大。”
“是命大。”老汉附和了一句。
老汉站起来,用烟筒磕了磕少年的脑袋,说:“别想那么多。我们能帮的就这些,其余看他的造化。明天船就靠岸了,把鱼卖完,我们送他去医院。”
少年认真的点点头:“爸,我去送他,镇上卖菜的阿米有辆板车。”
老汉脸上的皱纹映在月光中,笑起来,皱纹将光线夹碎成一段段。
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说:“好了,把他交给你了。现在,收网。”
说罢,两人合力将渔网拖起来,又将网住的鱼稀里哗啦地抖落到甲板上。
今日的收获不好不坏,瘦长的海鱼在甲板上蹦跶,还没来得及多蹦几下,就被少年拎着鱼尾扔进了冰桶。
少年手脚麻利地冰着鱼,将鱼码好,又铺了一层冰,随后盖上桶盖,又将桶子奋力推到船尾,经过阮飒身旁的时候,他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阮飒说着胡话,嘴唇龟裂起皱。
少年走到他旁,蹲下来,拿起额上滚烫的毛巾,又在旁边的脸盆里拧了一把,旁边的水都变热了。
少年想了想,从盛鱼的冰桶里拿了些冰块放脸盆里降温,重新绞了一遍毛巾,覆在阮飒额上。
回头看到儿子这样做的老汉,轻笑着摇摇头,又咕噜抽了口烟。
他真的惜这年轻人的命,老汉心想。
老汉再度回头,对儿子说:“给他喝点水,不要太多,慢慢喂。”
少年看着老汉,用力地“嗯”了一声,端起自己的茶缸凑近了阮飒的唇。
少年听到他在呓语,对他说:“你是不是要喝水,来张嘴。”
阮飒摇摇头,说:“……洛桐……洛桐……”
少年学着他的话,宽慰他:“你要洛桐?”
“洛……”当阮飒的嘴唇搓出“洛”的发音时,一口甘甜的水送入了他的喉间,少年又喂了他几口水。
他诚恳地问:“洛桐是个人吗?”
阮飒不回答,他烧得很迷糊。
“那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能见到他。”少年认真地劝说。
这回,阮飒做了个若有似无的回应,他轻轻地发出了个“嗯”。
早上,少年和老汉在集市上摆着鱼摊,少年来来回回地围着鱼市的客人吆喝:“海鱼、海鱼,刚捕捞上来海鱼,新鲜的咧~都来看、都来买啊。”
旁边蹲着卖菜的阿米狐疑地盯着少年:“你今天发什么神经?”
少年也蹲了下来,凑近了阿米:“你也快些卖完菜,我一会儿要借你的板车。”
“借板车做什么?”阿米捏着鱼摊上的鱼嘴玩儿。
少年神秘兮兮地贴着阿米的耳朵说:“救人!”
阿米一下子来了精神:“你们昨天救了个溺水的?”
“嗯!”少年目露精光,“他还活着!”
阿米精神一抖,也加入了吆喝的行列:“卖菜喽,刚从地里挑上来的菜,新鲜水灵的蔬菜哟,甜的来~”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吸引了路人,今天他们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收摊儿。
阿米推着板车,上面挂着个少年,少年晃荡着腿对老汉说:“爸!我先回船上了!”
老汉远远地朝少年抬了抬下巴:“哦~慢点儿~”
人生最初,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热忱。
也许这便是人类社会形成的最初,最初是因为我们皆对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敬意。
……
少年匆匆忙忙踏上甲板,哐的一声跳入船舱,小舢板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阿米也跟着跳下来,他没站稳,撑着少年的纤弱的肩头。
船舱里,什么也没有。
一条脏兮兮的被褥掀开着,一团沾血的棉布被弃在一旁,宣告着少年没有欺骗阿米。
阿米遗憾地说:“他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