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端来清酒小菜,今天亲自提供服务的是店里的领班,也是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
司马和领班看来很相熟,领班为大家介绍了当日的厨师推荐菜和烹饪手法,日语、中文间杂,看上去文质彬彬、游刃有余。
服务员下去后,司马则提到一句:“这家店是藤本先生投资的,以后大家要常来啊。”
裴青云立即夸赞说:“看来藤本君也是个念旧的人。默默为家乡出力。”
藤本这时像是深有感触地摇着脑袋念了一句唐诗:“乡音无改鬓毛衰。”
俗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裴青云早前没资格和藤本接触,那时,他不过是帮派里的一个小角色,如今两人竟对座饮酒,裴青云一方面庆幸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一方面又隐隐觉得藤本此行不像只为故地重游。
果然,随着酒过三巡,话题也逐渐深入。
“裴总,这次藤本君回乡之后,见到家乡繁荣昌盛,颇有感触,想投资一些本国产业,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司马说。
裴青云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安静看着藤本等他把话说下去。
藤本也看着裴青云,目光很深,纵使面容是个老头子,但就这一双眼睛,就将他与众人区别开来。
当他目光转向司马的时候,司马无论说到哪里,都会停顿一下,就好像,那眼神是把刀子似的,那刀子一过来,就架在他颈侧,吓得他不敢说错一句。
这一点,连花柳雾都看出来了。
裴青云见状,有意接过话题,直接和藤本聊起来:“藤本君,您老想在本国投资何种产业,不妨直说。如果我裴某人能起到些穿针引线的作用,我自然尽心竭力。”
藤本爽朗一笑,为表诚意,他举起杯子先干为敬,才开口道:“不知裴总有没有听说过藤本织造,那便是我在日本投资兴办的纺织企业,从战后至今已走过五十个年头。”
裴青云听到这里,脑袋突然一麻,他有某一刻的灵魂出窍,错过了藤本的几句话。
当他再凝神静听的时候,藤本已说到:“裴总在当地人脉众多,不知我想参与的国企拍卖,将会遇到哪些对手,不妨透露一些。”
“您要参与国企拍卖?”裴青云语速有些不稳。
“正是。”藤本说,他又举起杯子,朝向裴青云,“此举,我志在必得。”
裴青云的假笑快要挂不住了。
又是一个志在必得。
裴青云镇静下来,他脑筋一转,道:“藤本君,其实我国制造业很低端,那家国企早已破烂不堪,与其收购,不如重启炉灶,何苦要在废墟上重建?”
藤本目光敏锐的扫过裴青云的神色,不答反问:“裴总是质疑我的投资眼光?”
这话里的意思颇为疾言厉色。
裴青云只得将满腹箴言咽了回去,用场面话应对:“不敢。我在当地只是个小人物,藤本托的事,我自当尽力打听。”
司马又推波助澜道:“如能有所助益,藤本君自然不会亏待裴老板。”
藤本则缓缓说:“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裴总……你可莫要和我作对哟。”
藤本一句话,令裴青云陷入两难境地。他面上陪着笑,心情之复杂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个齐寓、一个阮雄、一个阮飒,又多了一个藤本。
他先前提醒阮飒“不要上牌桌”,自己也打定主意不做别人的炮灰,可事情的发展从来不由人。
齐寓口中的“志在必得”和藤本口中的“志在必得”,到底哪一个更无转圜的余地?
他思来想去,似乎站在哪一头,自己都将是倒霉的那一个。
因为脑子里都是些盘算,这后面的酒食简直吃得裴青云味同嚼蜡了。
……
深夜,裴青云回到豪雅酒店不久,正静坐在黑暗中思索时,门铃响了。
是齐寓。
“今天同你一起吃饭的日本人是谁?”齐寓没兜圈子。
裴青云抬眸看看齐寓:“你派人跟踪我?”
“不是跟踪你,我找人跟踪的是司马。”
“你跟踪他干嘛?”裴青云真有些摸不透齐寓的心思了。
齐寓透过书桌的台灯看裴青云,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
裴青云被他看得毛毛的,淡笑一声说:“不方便说?”
“不是不方便。”齐寓说,“有些话说出来无益,还会成为你的负担。”
裴青云抿直嘴唇,好像隐约有些眉目了。
“和我约见的是藤本,他在战乱前是这片土地上的黑道老大。”
裴青云抬头看齐寓,一盏台灯照得两人的五官隐隐绰绰的,凹凸线条下,两人的轮廓看上去更相像了。
裴青云叹了口气,劝道:“齐寓,你现在又多了一个对手。
他也要和你争国企。”
齐寓听后,面无表情,像是早有预料。
裴青云审视片刻,心里更糊涂了。
齐寓反问:“他请你吃饭,是要拉你入伙?”
裴青云摇了摇头:“入伙倒未必,更主要是想试探我的态度。”
说到这里,他拧紧眉头,再放松时,他恍然大悟道:“他早就知道你是他的竞争对手?”
齐寓坐下来,敲了敲桌椅扶手,说:“这,不难猜,既然想要这国企,一查背景资料就知道是齐家的祖业。我这半年回国,总不见得是回来玩?”
裴青云看齐寓如此淡定,心生不安,提醒道:“齐寓,你我的恩怨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我下面说的话,完全排除了这一层,是身为华裔,身为……曾经的齐家人,同你说的。”
齐寓眉目和顺,叫裴青云一声“小叔”,接着说:“我懂你意思,你就直说,我不会带着成见判断。”
裴青云语速变得缓慢,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清晰:“藤本是黑道出身,他为何想要这国企,我想不明白,可他说的志在必得,我懂。你,懂吗?”
齐寓低头似在沉思,片刻后,他抬头望向裴青云,目光锐利而坚定,说:“你大可以告诉他,我已经放弃竞拍了。”
“你,放弃了?”裴青云没想到齐寓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他刚才憋的一肚子劝告,霎时无用武之地了。
但再看齐寓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