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个说着话儿,很快热水便来了。
宋钰遂去了净房沐浴,等沐浴完又修整了胡子,再随意披了一件三梭布的直裰出了净房后,终于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坐到颜芷汐面前笑道:“芷汐你怎么不先吃,才不是说了让你别等我吗,你如今可饿不得。”
颜芷汐笑道:“你没回来之前我就开吃了,早吃得半饱了,正好趁等你的空隙消化一下,好再多吃一些呢……看你,才几日功夫呢,就瘦了一圈儿,敢情我之前都白养了。”
说话间,给他夹了一筷子干烧排骨。
宋钰大口吃了,方道:“你不也一样,瘦了一圈儿吗?你可还怀着孩子呢,哎,都是今年这天气给闹的,我记忆里好像还没哪年像今年这般热,这般旱过。”
便是前世的今年,也没有,黄河决堤就更是记忆里没有的事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颜芷汐听得笑起来,“你才活了多大呢,就‘记忆里’了。对了,山东黄河决堤之事,廷议出结果了么,皇上怎么说?”
宋钰见问,本来食欲大开的,一下子却看什么都不香了。
把正往嘴里送的一块牛肉放回了碗里,又放了筷子后,方沉道:“皇上点了钦差明日出发,赈灾的一应事宜也都安排了下去,暗地里则早派了皇城司去彻查决堤的原因,那堤坝才大修了没几年,照理不该挡不住这场天灾才是,只怕还有人祸的因素,皇上爱民如子,自然不会放过!”
颜芷汐挑眉,等他继续说。
皇上肯彻查,于公于私,他都该高兴才是,毕竟这么大的事,三皇子休想脱得了干系,三皇子没了机会,此消彼长,五皇子的机会自然也更大了;他又自来忧国忧民,能为百姓们讨得一个公道,不让死了的人枉死,他更该乐见其成,可他的反应,却与高兴半点边不沾,怎么可能没有内情?果然宋钰的声音越发低沉了,“几方为了让钦差的人选花落自家,明里暗里争得是不可开交,大哥的意思,本来是想让我去的,还说一定能查出大问题来。我一追问,才知道,原来当年主事的三皇子的舅舅,暗地里贪墨了大量用来购买材料和人工的银子,而这事儿,大哥不但从头至尾都知道,甚至,还暗地里推波助澜,添油加柴,等于是早几年就挖了个坑给三皇子等人,只等有朝一日曝出来,让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可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深谋远虑啊!”
颜芷汐明白了。
这事儿虽说站在宣平侯的立场,他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换了任何一个合格的政客,也都会这么做,可却触及到了宋钰的底线,让他觉得难以忍受,甚至是鄙夷不屑了!
她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若是真的,侯爷就实在有些过了,怎么能置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性命于不顾,就为了打击政敌,让敌人再没有翻盘的机会呢?”
宋钰沉声道:“芷汐,我也是这么想的。诚然夺嫡的路上的确满布荆棘,免不得流血与牺牲,免不得委屈与妥协,甚至是双上沾满鲜血,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大哥依然过了,那些百姓何其无辜,他就算要挖坑给三皇子等人跳,完全可以在当年堤坝修好后,便找契机将事情闹出来,于三皇子等人来说,一样是巨大的打击,想要翻身是几无希望了。”
“可他却偏要等到几年后,以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来告诉皇上,昭告天下三皇子等人当初到底是多么的罪无可赦,偏要以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性命做武器,给以三皇子等人致命的一击,实在是太过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样与历朝历代那些个只知道弄权,不顾百姓死活,不顾江山社稷的奸佞们,又有什么两样!”
实在让他无法苟同,甚至是鄙薄厌弃,不想再与之为伍!
颜芷汐能理解宋钰此刻的愤怒与无奈。
他如果不是一腔热血,满怀为国为民的心,当初也不会十来岁上便去了军营,拼命杀敌,保得了顺昌府一带数以万计百姓们的家园不被侵占,让他们重新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可他那么艰难,流了那么多血与汗,才终于保得了的一方平安,却这么快,便被人为了一己私欲,而在另一方变相的破坏殆尽,等于是他的血与汗,还有将士们的血与汗,都白流了,让他怎能不愤怒?
偏偏那人又是他的兄长,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整个宣平侯府好,让他连发作都无从发作起,更别提揭发披露了,不怪他几日便瘦了一圈,怕都是让自厌与自责给闹的!
宋钰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起来:“我虽不齿大哥的行为,却又做不到去如实禀告皇上,而是不得不包庇他,说到底,与他又有什么两样?我反倒更虚伪些,至少大哥此举还算个真小人,我却实打实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叫我怎么有脸去争那个钦差呢?我怕去了当地后,看到百姓们的惨状,我会羞愧得恨不能立时死过去,会忍不住良心发现,把大哥的所作所为披露于世!”
于是只能逃避,只能当抓了把土撒在头顶上后,便能躲在下面,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安然度日了!
只恨早几年他什么都不知道,等如今终于知道了时,一切都已晚了,不然他说什么,也一定会劝阻大哥,不让这些多百姓枉死!
颜芷汐见宋钰满脸的羞愧与悔恨,忙伸手握了他的手,低声道:“别再自责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又怎么怪得了你呢?便你大义灭亲把侯爷的所为禀告了皇上,也是于事无补了,反倒有可能连累了阖府乃至阖族上上下下上千口子人,这些人里,不照样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么?惟今也只有等将来……好生补偿一下当地的百姓们,加倍的造福于民了。”
宋钰勾唇苦笑道:“再多补偿,也挽不回那些枉死百姓的命了。以前若有人问我为什么会愿意去战场上厮杀拼命,我可以很骄傲的告诉他,是因为看到这个国家这么美好,我就忍不住想要保卫它,如今我却是没脸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的保卫在我的家人和我为了一己私欲所做的巨大破坏下,根本不值一提,什么都不是!我说大哥自私,我何尝又不是一样!”
他一样舍不下这么多的亲人,舍不下家族,更舍不得让自己心爱的人和他们的孩子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吃苦受罪,他的痛苦便也显得是伪善,是在假仁假义,连自己都觉得讽刺与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