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中突然传来声响,灰暗的脑海里有了意识,痛觉贯彻经脉,谢玄的眼睛逐渐睁开。
漆黑的空间里偶尔能看到英招兽散出的青色光晕,大多时候都见不得色彩。
谢玄肉眼虽然看不清此间状况,但另一半魂灵狗儿却能看见,在他醒来的同一时刻,狗儿的鬼影也复苏了。
英招兽已经被打的满身血水,全靠体力在支撑战斗,许是谢玄的苏醒给了他一丝力量,巨爪挥舞起来更有力气,吼啸个不停,几次想要翻头来拖起谢玄,却都无法得逞。
谢玄能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想让自己快快逃离,可低头看看那已经断裂扭曲的双腿,谢玄凄惨苦笑,无奈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好似叹尽了他这三十年里所有的英气勃发、朝阳雄心。
英招兽勇烈的护主行为令他倍感暖心,但他与这头异兽相处日久,哪里不知这头外貌酷似青狮子的坐骑爱宠其实是个样子货,若真有金丹期的实力,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艰难侧身搜寻四周,一丈远的距离外就是还在晕厥的常自在。
谢玄忍着剧痛磨爬至常自在身边,将这位还未成年的胖师弟摇了摇,见没反应,探手查了查气息,万幸还活着。
用袖子将常自在消肿一半的脸上的土灰擦去,自己又拖着断去的双腿靠近了一些,后背贴在冰凉的洞璧上,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抬头看向上方。
虽然没有任何光亮,也不知道外面如今是白天还是黑夜,但他感觉,肯定有人在牵挂着他。
林地龙也发觉了谢玄已经醒来,不过他不担心谢玄能跑出去,不说地底离地面高有一百八十余丈,只说谢玄如今那副身躯,体内灵力几乎无法运转,能勉强坐起来已经是废了半条命。
而谢玄看样子似乎没有要逃的打算,就那样一直盯着上空。
英招兽的嘶吼声没有停顿过,他与林地龙操控的鬼爪持续拼斗,只为给自家主人争取更多时间。
良久,身前肉嘟嘟的小手掌忽然动了动,谢玄低下头来,看到常自在逐渐揉搓眼睛,他也醒了。
“师兄?”常自在呆木木的坐起身子,他摸到了谢玄血淋淋的衣角,顺着痕迹摸来,谢玄伸出一只手掌,让他抓住,并回应了声:
“在的。”
言语平静,和往日那副大大咧咧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
但常自在还是确认,这就是他的谢师兄。
“师兄,你怎么了?”小胖子看不见周围环境,偶尔传来的兽吼声并没有令他惊吓,因为他能听出来那是青狮子在咆哮。
“有点累。”谢玄轻笑着说了一句,手中稍微用了点力气,将常自在拽近身旁坐下。
二人沉默一时,谢玄开口问道:“还能运用灵力?”
常自在沉静感受,很快手心冒出一缕火苗,笑着举起来照明,贴近右侧看清了自家师兄的脸,笑着说:“能!”
温暖的火苗照在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那是一张忍受着苦痛依然面不改色的脸,短须渐长,嘴角上扬,似在微笑。
在这漆黑冰冷的地底深处,看到那张脸,就好像看到了希望,尽管周遭不时有响动传来,土石震荡,但常自在认为,只要谢师兄还活着,他们就一定能出去。
窸窣之音持续了三息,常自在看到谢玄将一道黄色灵符递了过来,那灵符比之普通灵符多了青字咒文,常自在记得见过这种符,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能就好,拿着这张符。”
“这是?”常自在摸头皱眉,很快,他笑着道:“御风符?”
他想起来了,这种符虽然不常见,但唐师叔教他们认过,可以使人凭空飞浮起来。
吼~
英招兽的吼啸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竭力,谢玄抬手合住常自在的手掌,这里再次变得漆黑。
原本晃动来去的鬼影狗儿也变得安静下来,一人一影对视片刻,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一如当年两个顽劣幼童拉着小手勾,相约去干一些如今看起来很傻的事。
“小胖子,师兄送你件礼物好不好?”谢玄笑着道。
常自在察觉出了异样,这种情况下,谢师兄怎么还有心情说送礼物的事情。
“师兄,我们快些走罢,啸天麟是不是在和坏东西厮杀?”
谢玄没有回应他,言语平和,盯着身前空位自言自语道:
“当年我二人顽劣,自惹祸根,幸得游浪道人无花前辈救治,留了这具一体两念的躯壳。
茫茫寤寤二十余年,修行滞缓,贪玩成性,也不知是你影响我,还是我影响你,竟然没给门里立过寸余功绩,现在想来,实是愧对掌门师叔养授情义,切切期许。”
常自在听得此言,只觉一股沧桑之感铺面而来,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谢玄摸了摸常自在胖乎乎的脑袋,而后双手极速掐诀,常自在只感觉身后忽然出现一个白光影子,那个影子很像一个人,似乎是谢师兄的另一面,但长相又有差别。
此间光亮即生,常自在清晰的看到自家师兄的双腿极致扭曲,身下一滩血水蔓延四处,越流越多。
小胖子哇的哭出了声,他不知道师兄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只觉得异常难受,好生悲凉。
谢玄身子逐渐漂浮,与那白影狗儿相互对立,双掌对贴,二人此刻变得飘渺圣洁,念出了二十余年前初次以同一副躯体醒来时印入脑海的咒言:“
天地玄灵,万妙无垠
五气朝阳,共聚冂魂
同根同器,同德同源
神魔吾用,凝孕成精
……”
正在与英招兽撕斗的林地龙目中闪过异色,试图绕路去拿捏谢玄,无奈这地底空间就那么大,眼前的畜生寸步不让、纠缠不休,只得加快速度杀他。
常自在脸上满是泪花,哭着想靠近谢玄,可惜谢玄和白光影子周围六尺有无形璧罩,根本过不去。
咒言在持续着:“
执子之魂,与子共生
杳杳冥冥,炼精化器
氤氤氲氲,炼器化魂
神魂合离,死生兆冥
……”
随着白光遮盖谢玄原本的身躯,常自在双眼受不得刺激被迫闭目,只听的自家谢师兄一声大喝:“剑魄成生!”
约莫五六息的时间,此间白光瞬间消失无踪,常自在睁开双眼,四周漆黑一片,他赶忙抬手施出火苗,看到依旧倚坐在方才位置的谢玄。
“师兄,你怎么了?”常自在两步走近谢玄身边,蹲下忙问。
谢玄手掌张开,一抹看不清形貌的白光就那样静静躺在手掌中。
“莫哭,大好男儿,怎能故作女儿姿态,将你那葫芦拔开。”谢玄温和道。
常自在擦着眼泪将自己的【樯灵葫】拔开,那白光像是有灵性一般,瞬间飞入葫芦内。
“这剑魄唤作【斩仙】,祭炼之法乃是当年一位神秘前辈救我和你狗儿师兄之后所留,日后好生运用,望它伴你长久……”
谢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若无闻,眼神昏暗,摇摇欲坠。
常自在赶忙扶住谢玄,触手之处尽是冰凉枯骨,原来谢玄胸腹血肉早已在刚才凝化了去。
“啊!师兄,我们走,我带你回家!”小胖子悲戚哀嚎,好不凄惨,好似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人快要离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慌。
摇晃来去,谢玄本是昏沉的眼神突地回光返照,那只尚还完好的手掌猛一拍常自在,教他站立起来,手中御风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烧明亮,胖胖的身躯被灵气裹着向上漂浮。
常自在放声嚎啕嘶吼“师兄,不要,师兄,我们一起离开!”
这地底深处,枯坐抬头的那张面容只看了常自在一眼,转而看向还在和林地龙撕斗的英招兽,它已经精疲力尽,眼看着就要被林地龙杀了。
谢玄嘴角微笑:“老伙计,到时候了!”
英招兽回头看了自家主人一眼,铜铃般大的血目流出泪来,仰天长啸,体内金丹瞬间放出光芒,直照的这地底深渊亮堂堂再见不得半点污秽。
谢玄缓缓后躺身躯,沙哑得意笑道:“老鬼,还想拿老子要挟师叔,你太异想天开了,哈哈哈~”
这话自然是对林地龙说的,而此刻林地龙哪还顾得上听他说话,疯了一般向上飞动,可英招兽的躯体逐渐化大,遮盖着头顶方位根本出不去。
洞窟在下一刻瞬间坍塌,林地龙匆忙间掐诀变作鬼气须影直飞上天,这深渊内轰隆作响,墙面震荡破裂,很快便相继陷下去。
铜陵沟上空,陶方隐最先发现异样,想要下去查看,却被郭九幽死死拖拽纠缠。
而另一处被金光璧罩护持的沈宴,看到深渊洞口飞出的常自在哭嚎跪地,不顾下方塌陷想要再次进去,他心头一凉,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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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佛,跪在深渊洞口的常自在忽而听到一声言语,飘渺幽远,桀骜不驯,又像是近在咫尺:“小胖子,日后门里靠你了~”
他赶忙站起来朝北追蹦,一边追一边哭喊:“师兄,师兄,不要走!”
那声音的主人好似没听到,越飘越远,不论常自在怎么追,都觉得追不上,但他不愿意放弃,疯了一般朝北奔跑,一直奔跑,一直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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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风平原,藏风山下。
数千头妖兽和鬼物正在被赤龙门弟子和唐林自各家借来的人手清理,一袭白衣的玉漱也在其间,刚刚斩了一头三尾妖猫的她忽而止住身子,茫茫环顾四周,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不论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刚刚耳边那个声音的主人。
她听得真切,那是一句异常歉疚的话,‘对不起啦,小玉娘~’
语气一如既往的调皮,就好像那个男人要与自己玩游戏,似乎是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只不过这一次,总感觉这个游戏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结束。
更悲伤的是,不论她愿不愿意,那个男人已经开始了,停不下来。
于是她穿过人流和兽流,直奔铜陵沟方向,她要追上那个男人问问,怎么每次都不尊重自己的意见,为人夫君,一点儿也不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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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微微泛白,夜色将尽。
眼看着快要到达铜陵沟,钟紫言突然头晕目眩,心中悸痛,神念传给碧游鲸降落修整,身旁苏猎见况疑问:
“掌门师叔,你怎么了?”
在鲮鱼洞多番祭炼损耗精气,深夜又连番赶路心神不宁,此时双目恍惚,打坐调息间,忽然睁眼瞪目,一股清风吹来,身前两个虚影似近似远。
钟紫言眨动眼睛摇了摇头,忽然又见不到了刚才的景象,摆手道:“无碍,我们继续走!”
刚一起身,只听得耳中传来幼童的声音,定睛一看,身前分明跪着两个孩子。
虚虚实实,白光幻影,那两个孩子照着往常犯错误的姿势老实跪着,时不时还磕头哭诉,咿咿呀呀,巧舌如簧,看着就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光影变幻,两个孩子逐渐变大,变成了青年模样,木簪束发,即便是跪着,都不忘互相挤眉弄眼,完全不将他这个掌门放在眼里。
再一眨眼,二人又变换了模样,直身跪地,左边谢玄笑着道:“师叔,我走啦~”
右边狗儿亦龇牙咧嘴:“先生,我走啦~”
声音飘渺,尤似梦中。
而后便见他们齐齐拜下,宛如两个要出门远行,最后一次面见家长的兄弟。
身为旁观者的苏猎见钟紫言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空地颤抖凝目,挠头疑惑,难道掌门师叔疯了?
钟紫言当然没有疯,恍惚间,他看到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两个孩子再次变作幼童模样,互相拉着小手蹦跳着向远处走去,直至虚影消失,天色亮起,胸口一团闷血吐出,颤声惊叫:
“快,去铜陵沟,去铜陵沟!”
可他的腿脚一时间突然不听了使唤。脱离控制好一瞬间,等到再次回复知觉时,顾不得碧游鲸和苏猎,一人飞遁而起,直奔不远处的铜陵沟。